冯玉如老了。

不再是那个说好啦听一下的年轻女人。

从荞麦枕头底下抽出一本簇新的书,一看就是刚买不久,进口英文原版。塞给袁宵,笑眯眯地,神神秘秘,催她打开看。

“你阿公看洋文的。”

“人也洋气。”

“岛上那些世家子,没一个比得过他。”

今晚阿嬷的炫示欲格外强烈。

说完,问起另一个爱干净、爱脸红、会读书的人张弛。送回去就好,男人喝醉看品行,酒品连带着人品,那种说喝醉了乱搞乱来的,一定是歹人。所以出门前,交代孙女要回家睡,就是这个道理。

老妇人不好意思追问张弛对没对她拉拉手,亲亲嘴。

袁宵也没好意思说,她和张弛之间如果非要有个歹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她。

“恋爱可以谈,结婚要认真挑,不能急。”

“好。”袁宵捧着书,一边翻阅,一边答应。

阿嬷在旁边嘀咕,以前人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现在你们年轻小女生也要出去工作,是又要怕嫁错郎,又要怕入错行,不容易。

“男人不要随便挑。”

“不能光看脸蛋,要挑内里。尿用金杯装,还是尿啦。”

阿嬷宁肯入棺材看不到你结婚,也不想到另外一个世界知道你过得不好,那时候阿嬷要怎么办,变成鬼去吓唬人家,也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阿嬷不要乱讲。”

袁宵罕见地抢话。

“什么乱讲,讲认真的。”老妇人坐近,身上是好闻的茉莉香,爱怜地抚摸孙女脑袋,好一阵都没够,“二十六了,明年就是二十七。”

袁宵合上书那刻,听见身边响起幽幽,带点困意,带点感慨的话。

越说越小声。

“一眼没看住,都长这么大了。家里长辈没有做出好样子,宵啊,不要怕,阿嬷晓得你,你是聪明乖小孩,上一辈大人做不好的事,你好好挑,好好选,肯定能做得比我们好。能做夫妻是前世缘份,今生……今生……”

今生什么,袁宵没问,连同呼吸一起放轻,用肩膀托住阿嬷困顿的头颅。

另一只手伸出去,先将荞麦枕压出一个舒适的凹槽,再好好安置她,整个过程动作都是轻的,生怕打扰阿嬷眠梦。

时间让她们互换了角色。

从前是阿嬷为小小的她盖被子,把叮嘱说成摇篮曲,乖乖睡觉,半夜不要踢被子,肚脐眼要盖好才不会受凉。

床头台灯按钮旋转,灯光渐渐孱弱,黄融融的光,弱出毛边。

灯下的老妇人呼吸绵长,彻底进入睡眠。超过八点,还守着熬着,只等孙女回家。见到人,困意才敢发作。

袁宵确认对方睡稳,把蒲扇和《包法利夫人》一起收好,放回枕边。

在拧灭台灯前,她转过脸,床上的人还能看出水当当厦门一枝花的影子。头发从没有乱蓬蓬的时刻,那股天生不服输的气劲全在眉型里,眉峰高挑,到现在还是翠的。

冯玉如还是冯玉如。

房门掩上,房门外是见棱见角的黑暗,像块龟苓膏。

她走进黑暗,经过厨房,略停一会儿。

阿嬷有些洁癖,生食、熟食、水果各一砧板,严格执行,长这么大,她从没吃过带葱味的西瓜。纱窗和玻璃一尘不染,光明透亮。衣服必须浆挺挺的,让孩子们走出去体体面面,哪怕老厝的砖地,也能擦出青光。

张弛临走前把碗筷洗了,又白又净的手,悬在不锈钢水池上方搓筷子,末了把抹布搓洗干净,两个角展开来挂。挑不出错,让高标准的阿嬷怜爱到心肝颤。

小黑正蜷缩在阳台的狗窝里,微微打鼾,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