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包法利夫人
“回来啦。”
阿嬷连她的脚步都认得。
一家子走楼梯,只有她会走得这样干脆,听起来血气很足,不拖沓。
进门后,袁宵发现屋子暗着,客厅空调还在工作,唯一光亮来自阿嬷房间的小台灯,素木房门向内开,能看见床尾摆在一把老蒲扇。
“阿嬷你不热哦?”
“不热啦。”
房间没开空调,只开个小电扇。
阿嬷穿着有年代的碎花小褂,坐在床边,在她前方是个用旧的棕色五斗柜,柜面只摆两个孙女的照片,外加一张两位阿祖的黑白合影。
偶尔,阿嬷也会想爸爸妈妈。
不管是年轻的冯玉如,还是老年的冯玉如,腰杆都是直的,不塌架子。
她喊孙女过来坐。
袁宵走近,发现五斗柜最底下那层抽屉拉开着,里面放的东西,是拆迁前郑家老厝的门牌。
阿嬷很费事地保存下来,保存了几十年。她说,没有这个,你阿公回家会不认识路。
说过几句话,袁宵就知道阿嬷也喝醉了。
只有喝醉,她才会说起丈夫。
说起年轻的冯玉如和郑路德。
几十年前六月的一天,冯玉如被姆妈喊回家,要给她说亲,冯玉如回到家,在门前发现一双男人的鞋,她看傻了。
人一走,立马和姆妈告状。
“那人的脚有这么大,鞋子脱在门口,像艘船,吓死人。”
不要误会,这不是你阿公。
“阿公脚不大吧。”
“也大。”阿嬷笑了,“他爱干净,鞋子袜子都干净。”
冯玉如喜欢干净的男人。
男人一干净,讲清洁,脚再大也不像船了。还是读书人,讲话轻声细语,斯斯文文,只不过那时候读书人不值钱。
那时的阿嬷还不是阿嬷,年轻的冯玉如,水当当厦门一枝花。
厦门一枝花尤其喜欢爱脸红的男人。
爱脸红,说明他是要脸子的。
爱干净,爱脸红,会读书,综合几项条件,只有一个人符合她的要求。这人还不抽烟、吃饭不吧唧嘴、口袋里的手绢是香的、不喊外地人阿北仔,不会瞧不起人家。
清水红砖,松绿木窗,红的红,绿的绿,他站在正当中,挺拔,斯文,永远没有失体面的举动。
“玉如。”
“早上好。”
他喊她,没有地瓜腔。
快把她的名字喊成一首诗,羞死人了。
年轻宽阔的脸,居然有人国字脸也是好看的。这么多年,想起丈夫,冯玉如还能一口说出十来个好处。
眼睛亮晶晶,像个小女生。
他啊,还会弹曼德琳。
冯玉如理所当然地栽了,栽在他手上。
婚后,丈夫把她当作唯一的谈手,常常给她讲故事,全是洋故事。这些话,在当时是不能拿到外面说的,他只和她说,夫妻间悄悄话。
那天晚上,红砖老厝里,冯玉如在跟一块笼屉布较死劲,洗了好几遍,还是泛黄不干净。
本以为姆妈上海人的精血和讲究都长在哥哥身上,没想到她也有份。
不把笼屉布洗白,绝不罢休。
丈夫回到家中,坐上小板凳,洗衣板抵住腹部,帮她去较劲,让她歇口气。一边问,累不累,给你讲个故事解乏吧。
“什么故事?”
“《包法利夫人》。”
“包什么?!”
他说包法利夫人,冯玉如说不听。
文绉绉,酸唧唧的,谁听这个,她想听歌仔戏,好久不搭棚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