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有年代的发音方式,气息稳定,音色明亮。
老松老了,仍然是劲松。
那个瞬间,丰富嘈杂的背景音一下子退到袁宵的知觉外,浑身感受集中在右手手背,那是只对她来说不算陌生的手,一样粗拉拉的,一样老皱温暖。
是阿嬷的手。
翻拍照片被举起来,两重时空,天气同样好。
这个时空的女儿,已经活到比父亲还大的岁数,周围人欢人叫,热腾腾的,两个人没有目光交流,靳木兰突然问:“你知道吴清源吗?”
袁宵知道话是冲她来的。
并且是以一个头脑清醒的,真正的自我在发问。
这个自我靳木兰藏藏掖掖,有年头,因此这句话听起来有点陈,带点犹豫。
经历过最初十多秒的意外,心情平静下来,袁宵回答说,不下棋,但了解一点。
靳木兰不说话了。
周围闹哄哄的,全是人声,一老一少就这么目视前方,眼神没交流。
照片里的靳老,典型的知识分子相,动荡年代的儒式书生,手掌住赛艇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不习惯面对镜头。
求学时期的他略显青涩,笑得不如怀抱女儿拍照时来得自然,父代母职的男人,温柔敦厚,做爸爸的同时也在做妈妈。
靳木兰不再举着照片,她把它收回来,收到腿上,两只手一起拿着。
周围鼎沸人声把树间的鸟吓坏了,不大敢啼鸣。很偶尔地,才会听见一两声,有人躺在草地上,大喊天气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下文,袁宵不追问。
起风了,头顶树冠哗哗响,响成海潮,浪打得那么高。
树叶的浪声里,突然多出一道气息足够稳的声音。
“你问问他,记不记得我爸爸把吴清源的对局棋谱拿给他看,记不记得我爸爸给他讲清式营造?你们这代人讲讲吴清源,讲讲林梁二人,跟讲天气好一样,不算犯错误,那时候不是。”
“放在那个具体的当下,我爸爸这么做,甘心冒怎样的风险,说句视如骨肉不过分。”
袁宵静默。
她不插话,听她继续往下说,但这次靳木兰又停顿很久,喉咙一直有吞咽的声音,像是激动,却不许自己激动。
一句话浮上来,又给压下去。
话海中挑来挑去。
“如果自保困难,要打要砸,齐白石王雪涛不够烧吗,糟践了东西又来糟践人。皮带抽人,铜头砸头,砸到见血还不罢休,边打边骂,不把人当人,把人当畜牲。我爸爸关进箱子的时候不喊了,静得像是死了,为什么不喊?他也知道没指望。”
“一听说打谁,立马集结成团,今天到的一伙人领头的是他的老学生,以为至少能闹得不那么狠,谁知道,打他最狠的,就是他的老学生。”
说到这里,靳木兰才转脸,看袁宵一眼。
那眼神,洞悉又嘲笑,仿佛在说:你找他的事情不顺利,不顺利就对了。
袁宵的猜想很快得到证实。
靳木兰说,你对歹人的了解不够深刻,没经历过歹人歹性大大挥发的年代,郑路德做出什么事来,她都不意外,包括跳海诈死,再污糟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你把希望建筑在这类人的良知上,是妄想。
他没有良知。
他只有自个。
这样的人,冯玉如等也白等。
“她也老了不少。”
人的衰老不是渐进式的,它会在某段日子里忽然断崖式下跌。
不过她上一次见冯玉如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老也应该,谁能不老呢。
边上的孩子群再度为吊床闹起来,这个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