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冯忍涛听到那句他期待已久的招唤,姑妈气得不轻,阿涛,回家!
他紧跟在后头。
冯玉如把整个落日时分的卫生所走廊走到打颤,她有那么大的火气,把手里的布袋叠得乱叫,走到楼下,撞见冯斌班主任,上来就是告状,两个女人有得聊了。
回过神的时候小男孩才知道害怕。
男人喊他,涛儿。
他也纳闷,我回来干什么?我撇下姑妈跑回来干什么?是脚带他回来的,不是他要回来,更不是担心病床上的没用男人。
可回来总该为点什么,为什么呢?
话问出去,冯忍涛才意识到自己在说话。
他口气很坏,你笨蛋,不知道打回去,画画可以不流血,不挨打,干嘛不画。
小孩子都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
那碗地瓜粥,冯丹青才放下,捧了半小时,其实没喝多少,伤口太痛,他喝不动,为了不让那个妹妹担心才捧着。人一走,他把粥放下,打算一会儿喝,现在的他坐卧在病床上,微笑地看向绿色门框边的孩子,用眼神问他饿不饿,喝不喝粥。
太像样了。
长大后的冯忍涛回想这一幕,仍然觉得惊艳,谦谦君子,那么文弱,那么俊美,那么儒雅。
那是父亲的眼神。
慈爱、温润、宽谅。
有的人连当爹也比一般人有天分。
冯丹青不说话,没有及时回答。冯忍涛白他一眼,转头就走,男人叫住他,要他进来,走近些,到床边来。
他不是在命令他。
而是在邀请他,十分友善。
又是脚自作主张,折回来站在床头的小男孩心想。
脑瓜包扎成伤员的冯丹青确实有慈父的天分,他顿了顿,用的是极为平等的口吻,告诉男孩,为什么他不愿意画人像。
其实从前他画过很多人像,特别爱画人像,正因为画得好,插队期间才被人叫去,给他颜料刷子,让他在墙上作画。
画的不是一般人物。
“画谁?”
“还是不要提那个人名字比较好。”
俊气苍白的脸冲男孩眨眼睛,他打暗号,像是彼此约定好一个小秘密。
继续说,那人后来犯了错误,计划出逃。他画过他的画像,被举报,因此受到很大的惩罚,不敢再画人像。画上的人今天是谁,明天未必还是。
画人像,有风险。
他知道什么能画,什么不能画,总活在自我检视中,注定画不出好东西来了。
涛儿,你喜欢画画吗?
当时怎么回答的,冯忍涛忘了。
只记得大刀螂慈爱的眼神。
要等到他有了袁宵,才知道,男人用这类眼神看孩子,往往看的不仅是孩子,还有那个女人,和他骨血相融的女人。
他没见过冯丹青怎么当的丈夫。
也没见过生母。
在冯丹青死后,他翻过他的笔记,提到曾经带着婴儿的他去过太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整页纸全在说,太原的泡桐花开得有多好,有多美。
泡桐会一直开下去。
盛开的花,美的事物,改造我们的精神世界。
改造世界这话,现在正流行。
九十年代的艳阳天下,各处是红油漆刷出的醒目标语,从推行火葬,到节约用水,从义务教育,到环境治理,再到讲文明礼貌,树社会新风。
大街上,明目张胆放邓丽君好几年了,费翔的一把火到现在还在烧,有人哼罗大佑的恋曲 1990,有钱人买了彩色电视机。市场挂起来卖的海报,除了胖头娃娃,漂亮女明星,还有外国光屁股洋人,能看清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