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公是天生的艺术家。
“任何美的东西,内核是一样,需要诗性的思考,天生的艺术家对丑不能容忍,倒不是不能审丑,而是蒋兆和蒋老笔下认为那种丑,不好忍受。你阿公不画人是因为他知道,人有多丑,人,太丑了。”
冯忍涛不一样。
他可以忍受,甚至在人性的丑里如鱼得水。
袁宵余光看见高震接完电话回来,又很有眼力,悄悄退了出去。面前画布里的红砖楼房又远又近,两名青年,端正那个是冯忍涛,双手向后撑,洗松的红色跨栏背心垮垮地套在身上,像口麻袋。
她踩下黑色长杆装置。
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涌来,好在很淡,浓度的缩减保证了它不刺鼻,是腥的,区别于鱼腥、血腥,这是烟火腥味,人腥。
猛一闻,像颗活生生的生霉橘子,有柑橘芳香又有青绿色的霉气。
让你分不清好坏,说不好是香还是臭。
冯忍涛太熟悉这股味道了。
看着看着,画上穿红背心的青年先动起来,故意伸个夸张的懒腰,闹出很大动静。
哥俩不说话半个钟头,光晒太阳。
冯斌知道,阿哥这回来要画稿又没要成,大不了明天再来,那群阿北仔,王八蛋,太他妈土匪了,干伊祖嬷啦。
谈上恋爱之后,嘴部改邪归正,冯斌多久没骂脏话了,突然一骂居然不习惯,抹抹嘴,扭头看冯忍涛,口气忠诚又维护。
“阿哥?”
“你饿不饿,先吃饭,吃完我们继续等。”
冯忍涛沉默。
骑三轮的老头从眼前骑过,连人带车,咯吱咯吱地远了,路面上有张老鼠皮,千人踩,万人踏,收拾得扁扁的,快和马路融为一体。
老干事的话在他脑子里不断回放。
伴随浓厚烟味,那根夹烟的黄手指,底下是翘着二郎腿,晃动的皮鞋尖,上头是两片暗紫色的嘴唇,在说话,露出给烟熏黄牙齿以及黑掉的牙缝。
“……思想红不红,作风硬不硬,谁没长眼睛,难道我们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你听谁说,哪个拿你爸画稿揩屁股啦?!”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多少人等着正名,哪个不是十万火急,我们一个人两只手,也得慢慢干啊。老天爷撒尿能正好尿在你头顶上吗?”
“你爸命也够次的。”
坐在藤椅里的男人腔调老辣,五官长得四通八达,两眼间的距离够呛,得骑几分钟自行车。
四十来岁,不算高官。
但对付白丁一个的冯忍涛,足够了。
何况还是个年纪轻轻小伙子,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满屋烟味,茶几摆一大盒按扁的烟屁股,约等于一大盒零食包装袋。
烟主人们吃着零食就把一群人的大事决定好了。
老干事问年轻下属借火,上下级有说有笑,倒茶,午饭吃什么,食堂搞什么好菜,仿佛冯忍涛是空气,不存在。
他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在跑马死干净的父亲绝对比没死干净的好。
如果不是为了让姑妈冯玉如开心,他不会来这里讨要冯丹青的画稿,拿去擦窗户也好,拿去揩屁股也罢,关他屁事。
“我操,这饭死了三年没埋。”
冯斌一边抱怨,一边掀背心,打算把阿哥的铝饭盒从底下塞进去,贴肉放。
大夏天,饭还是凉硬了。
硬邦邦,吃在嘴里像吃小石子,他自己没关系,阿哥不行,天真的冯斌打算做人肉灶台,帮阿哥把饭焐一焐。
冯忍涛说再硬也是饭,凑合吃。
做弟弟的坚决不肯,阿哥你不怕胃疼啊,昨天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