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长毛番佬最坏了!
阿哥噎住。
很久很久,无人说话。
夏夜各路虫子叫个不停,芒果香气浓郁,蚊香气味给压下去。
两人面前是并排放在竹床上的孩子,冯忍涛大些,冯斌还小,睡相奇差,一条小粗腿打横压在堂哥肚皮上,惹得前者拧两条细细的眉毛,做噩梦般哼哼。
玉如赶紧把儿子的胖腿摘下来,分别拍拍两个孩子。
猛一回头,发现阿哥在哭。
没声息,眼眶通红,眼泪往下掉,发现她回头,跟着吓一跳,嘴角扯起来,苦苦地笑,两只眼睛浮肿。
苦苦地说,现在不兴说美国坏了,尼克松到中国访问之后,就不兴说了。
“不要把这种话挂在嘴边。”
“我知道,咱们和美国要做朋友。”玉如说。
阿哥点了几下头。
是啊,半导体那些话听起来是这意思,咱们打算跟美国化干戈为玉帛。但没说化多久,今天是好朋友,明天不一定,时刻保持警惕比较好。
“涛儿不好受我连累。”
“阿哥,那你告诉我,我嫂子呢?”
玉如心眼深,不像哥哥老实,心眼还没两寸。
你越不说,我越问。
冯丹青知道躲不过似的,仍然顶着苦苦的笑,说完把头一低,再没抬起来过。直到玉如发现地上一汪水,全是哥哥哭出来的。
这点,像姆妈。
回来没多久,尽在哭。
玉如心里酸酸的,不许自己哭,她承诺,会把涛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
姥姥走后,为了安慰姥爷,姆妈和儿子商量,能不能去上海陪陪姥爷?儿子懂事又乖巧,马上答应,一直呆到姥爷去世,那年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每家能留一个孩子。考虑到妹妹是女孩子,下乡条件苦,回厦门没两天,被窝还没睡熟,冯丹青主动坐上开往内蒙古的火车。
姆妈病重,没收到回信,临终以为儿子恨她。
殊不知,身在戈壁滩的儿子根本没收到那封信。
为这件事,除夕当晚,哥哥哭惨了。
也许因为哭得太多,把眼睛哭干了,以至于发现肝癌找上他,反而出奇平静,到死没掉过一滴泪。
平静地把笔记、照片、以及没被搜刮走的画结起来,拜托玉如,等涛儿长大,交给他看看。
孩子大是大了,可他不肯要这些东西。
冯忍涛考上美院,农转非,他要自立门户,不跟生父有任何关联。
他说他不会再回厦门。
打死不回。
尽管后来回来了,还是没理会这堆东西。
怎么办呢,玉如暗暗发愁。现在,她希望袁宵能收留它们,或者看看它们。这些是冯丹青的心血,这么多年,没等到那双阅读它的眼睛。
玉如不想哥哥心血通通白费。
她从来没有擅自看过,因为冯丹青临终前不是昏睡,就是在说胡话,对一个不存在人说话,说得甜蜜又温柔。她插不上话,忘记问哥哥,他留的东西能不能看。
所以玉如默认不去看。
冯丹青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东西,在儿子看来是垃圾,在孙女看来全是宝贝。
他给了孙女一个陌生,新奇的世界。
内蒙戈壁滩的落日、覆盖皑皑白雪的蒙古包、草原上反刍的老牛、一卡车或睡或醒的青年、黄羊与狼阵,动物们起伏的背脊、那些人畜共处的环境,以及无数色彩单一却精美绝伦的植物图,细腻入微。
他是天生的艺术家。
品性纯良,心和眼足够干净。
这样的人,才能把逆境当作入侵的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