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踩着?他的影子, 跟着?向前走, 走进后殿时,她的目光无忧无虑地?在空中?四处张望,却忽然凝滞住了。
“父亲!”
她脱口叫出声, 声音非常响亮, 以至于皇帝停住脚步,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她:“怎么?”
话语涌到喉头,又卡在唇边, 景昭眼睛睁圆了,怔怔看着?皇帝乌发中?若隐若现的一丝雪白。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不必她说出口,皇帝已?经从女儿眼神投注的方向猜出了答案。
他毫无意外之色,眉头微挑,随手便取下了束发的银簪, 顷刻间满头长发如水银泄地?, 披散满头满肩。
京城旧俗,守孝期间不得?剪发。
景昭一直很羡慕父亲不用戴冠,因为她的头发像父母一样浓密而长, 长及腰下,本来就?很重,每日朝会结束之后,摘下冠冕的那一刻,她总是觉得?脖子要被压断了。
皇帝的头发更长,长及膝下,散开之后,那一星闪着?银白的发丝便更加瞩目。
“就?因为这个?”皇帝摇了摇头。
他反手关上殿门,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低头打量那根白发,半晌挑了挑眉,淡声道:“人都会有这一日的。”
皇帝的语气很淡,很轻,很若无其事,就?像暮色将?至时树梢枝头第一缕晚风,静而无痕。
景昭扬起头,母亲含情?凝睇的眼眸散布在四面八方,温柔而多情?地?注视着?女儿。她侧过头,父亲乌发间那点?已?经隐没的银白仿佛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烦意乱。
她往后倒退一步,脊背抵上殿门。
胸口搏动?着?一种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仿佛暌违已?久。
还没等她理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从何而来,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因为那根白发,又不止是因为那根白发。
看着?父亲毫无讶色的态度,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从前因恐惧而竭力忽视的一些东西。
朦胧泪光里,皇帝的表情?像是有点?惊讶,又像是有点?好笑,破天荒抽出帕子,替女儿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哭什?么呢?”
景昭哽咽出声。
皇帝曼声吟道:“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是世间最公平也最偏颇的事情?,没有人能逃过这一日,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
“您……”
刹那间,景昭本能地?想要反驳。
即使?以天子的年龄来衡量,皇帝也算得?上年轻,堪称春秋正盛。
有些事太过遥远,她从来不愿意去想,甚至会刻意忽视。
但自欺欺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对有些人来说,这意味着?极大的恐怖;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或许意味着?解脱。”
皇帝擦了两下,耐心消失,手一松,帕子轻飘飘落在景昭身上,平静说道:“别哭了,好孩子,你看不破而已?。”
除去那根并不明显的白发,他的面容依旧非常年轻,仿佛过往的君王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又仿佛他已?经留在了伪朝五年的那个深夜,所以此后,存于世间的这个幻影也不会再更改分毫。
“解脱吗?”
景昭抬起泪眼,难过地?望向父亲:“母亲已?经抛下了我,您也要抛下我吗?”
皇帝摇头道:“她并不想抛下你,她那么爱你。”
“但母亲从来不是只爱我,就?像您也是这样。”景昭喃喃道,“母亲愿意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挣扎着?熬到伪朝五年的冬天,熬到将?我交给您的那一日,但即使?可以选择,我想在那之后,她也不会愿意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