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从单位赶回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院区没了白日喧闹的人气,多了几分阴冷。
按照医院规定,患者要提前一天入院,检查体温血压,次日一早开始化疗输液。
所以程心总是提前打包好行李,周一把顾晓英送到住院楼安顿好,再回去上班,忙完工作,晚上再回医院陪床睡一晚。
医院付费租借的陪护折叠床中间凹,两头硬,腰部没有支撑力。程心常年对着电脑伏案工作,年纪轻轻腰椎毛病不小,在陪护床上疼得辗转难寐。
陪护床就夹在病床和厕所墙壁之间狭窄的缝隙里,她不敢弄出太大声响,怕吵醒在旁边病床上熟睡的顾晓英,难受得厉害了,就扶着墙小心翼翼坐起来,丝丝吁着气,伸展一下僵硬的脊椎。
和她一样半夜压着声音呻吟的,还有隔壁 52 床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大家都叫她王阿姨。
因为掉光了头发,程心无从猜测她的具体年龄,只听说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国外,大孙子刚从波士顿的一所名校毕业。
王阿姨确诊乳腺癌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身体多处骨转,肺转,一年多前手术后,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化疗,但效果不是很理想,很快转移到脑,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骨痛和进食障碍。
因为对一线方案接连三次耐药,医生只能换二线方案,不久前刚通知她入组了一项应用于 HR+、HER2-晚期乳腺癌的 I 期临床试验。
I 期临床试验用药全部免费,基本都是行业最前沿的新药,在完成了动物身上的耐受性和安全性实验后初次用于临床,换言之,就是 First in Human,风险之大,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哪个患者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临床试验团队里的年轻白大褂一天三次来她病床,密切监测她的各种指征变化和不良反应,这是绝大多数患者都没有过的“待遇”,但病房里没有一个人羡慕,只要医生一走进来,就集体噤声,默默听着她含混的呜咽。
她没有家属陪护,请了医院的护工,但护工都是一对多的,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在身边,她也不怎么会用手机,难受得厉害了,才拜托病房里的年轻家属帮她叫人。
程心帮她叫过两次,一次是呕吐,护工塑料桶一递过来,哗啦哗啦地吐黄水;一次是叫痛,打铃喊护士,护士掀开病服只看了一眼,就去喊医生。
值班医生推了车来清创,纱布一揭,一整圈全是软烂发黑、血淋淋的烂肉,程心只远远看了一秒就紧紧闭上双眼,根本不敢再看。
她怕极了,怕顾晓英治疗情况不理想,同时,又在惊恐中生出一丝庆幸,庆幸顾晓英的病发现得还不算太晚,还有办法,还有希望。
但这种庆幸又让她感到难以言表的愧怍和自厌。
那个画面和气味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在深夜漆黑的病房里更加清晰,更加惊心。
程心呆坐在陪护床上,看着 52 床被褥下的身躯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蠕动翻转,心脏像被揪住一样憋得喘不过气。
犹豫了一会儿,程心还是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小步挪过去,“王阿姨,要我帮你喊医生吗?”
一股难闻的异味飘散过来,程心忍住,没有后退。王阿姨看看她,却只是虚弱地摇头,“医生也没办法,都是正常的。”
程心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帮她,王阿姨突然从被褥里抽出右手,指指床头柜上的手机,“真是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忙拿一下吗?”
“没关系!”程心快步上前,不想她因为自己的犹豫而多想。
王阿姨笑着感谢了很多遍,把手机打开,笨拙地一划一划,点开一张照片,翻转过来,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