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的时候,王柏其实还听不太懂这些,他只知道,自己是王家的长子嫡孙,他的名字会被记在族谱的前头,而每年全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时刻,所有人都围绕着他,说王家的纺织生意以后早晚会是他的,嘱咐他一定要好好学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双双手按在王柏年幼的肩膀上,让他感觉几乎窒息,他想要找妈妈,但妈妈却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里,被炒菜的油烟堵住了耳朵。
渐渐的,王柏也开始明白,其实不光是母亲,就连他都被这片海困住了,叔公说,他一岁的时候抓阄,床上一共放了三样东西,纺锤,钱币,算盘,无论抓到哪一样,都寓意着王柏会振兴家里的事业。
王嘉俊曾经带着王柏去厂子里转过,很多回,想要让他提前熟悉那些生产线,然而王嘉俊却不会知道,在那个工厂里,王柏只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许许多多和母亲一样的女人。
她们来到南方做工,以为自己会找到自由,但是最终,却被蛛网一样的关系困在了这里。
王柏不喜欢纺织厂,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非要说的话,他其实更想建一座桥,将母亲,将那些被困住的人都载去海的另一边,让她们变得自由。
好在,因为那一年祭祖时的意外,之后的清明王柏都不需要再去山里了,他喜欢这样的日子,家里只有他和母亲,母亲忙完了金猪白鸡,终于可以和他说故事了。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经常会在说故事的时候流泪,她说她也曾经是一个大学生,即使那时已经不包分配了,搞双向选择,她其实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但是为什么,最终她会留在这里呢?
王柏继续懵懵懂懂地听着, 母亲的眼泪有时让他感觉很痛苦,但王柏却不敢不听,因为他心中有种隐隐的感觉,如果母亲再不将这些说给他听,那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一转眼,王柏已经上了高中,家中对他的要求本是考上离家不远的中山大学,让学历好看一点就可以回家继承家业了,为了抓紧一切时间学习,满足家里的要求,王柏不得不住了校,虽说每周末都会回家,但见母亲的时间却依旧不可避免地少了很多。
在从纺织厂彻底退下来之后,黄春苗就笑得越来越少了,每日除了烧饭忙家务,就是坐在家里看电视,对此王柏心中早有隐隐的不安,只是他也没想到,母亲最终会以那种决绝的方式游出那片海。
高二的某个晚自习,王柏被父亲从学校接走,一路上,王嘉俊一言不发,车速极快,最后将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三个小时前,黄春苗在家里喝了农药,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直到晚些时候,她没有一如即往地出来烧菜热饭,家里人才发现不对,但送医时早已回天乏术。
黄春苗并没有留下遗言,甚至在她喝下农药前,她还将厨房收拾了一遍,一切似乎发生得很突然,又似乎早就可以预见。
早在那些被困在纺织厂,被困在厨房,被困在海边的日子里,黄春苗就已经开始慢慢死去了,就像是逐渐被晒干了皮肤和头发的海珠女,只是这件事除了王柏,没有一个人发现。
那一晚,王柏在太平间的冷柜前痛哭了一场,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要为了留校晚自习就住校,他知道,如果他还在家里,如果他还能继续听母亲说起那些故事,母亲就不会因为干涸而死。
天亮的时候,王嘉俊要送王柏回学校,他说这种事情不吉利,担心马上影响他的模考成绩。
闻言,抹干了眼泪的王柏只是冷冷说了句不会,他最终跟完了守灵,两周后的模考,王柏的成绩依旧能进全校前二十。
只是在那时,王家人还并不知道,王柏正在谋划着一件足以让全家人掀桌子的大事。
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