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所以,却听出他的声音中那种虚弱柔软的东西。她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迟疑地抬起自己的双手,轻轻抱住他。
她听到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地说:“我会找到值得我喜欢的人……我会忘记不会再出现的人……”
她听着他紊乱的呼吸,呓语般的声音,想着这个让皇帝忘了自己身份,说着“我”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誓言,只像是赌气。
忘记,这个世上,哪会有说忘记就真忘记的事情?
就像这个世上,一定也没有,想不喜欢一个人,就能找一个人代替的事情。
数日之后,京城郊外杏花盛放,皇帝带着伯方出外踏青,回来后,与刘太后商议好了赵从湛与太后侄女的婚事。
赵从湛是宗室子弟,皇帝亲自召他到福宁殿。
他谢恩出来时,后殿的张清远正走到廊前。
她远远看见那个男子一步步走下台阶,日光已高,将他的身影压成一团。他走到阶下时,茫然站在这宫廷的高堂华殿之前,孤零零的一个人。
四面八方的风吹来,如同无形的重压,让他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脱力地靠在栏杆上,只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即使时隔多年,张清远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九岁那年,在仪元殿值夜的那个少年官员。
长风猎猎地卷起赵从湛的衣摆,也卷起张清远的衣袖。她在心里想,他如今蒙受恩宠要娶太后的侄女,可不知道,当年那个和他一起沐浴在星月之光下的少女,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很快,张清远便发现皇帝开始不一样了。
可看可不看的折子,他不看了;有了空闲的时间,他也不再待在宫里了。他换上微服出宫时,一开始还带着伯方,后来,就连伯方也不带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有时候他回来,张清远拿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去浣衣局时,会觉得上面有怪怪的味道。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在皇后那里看到一盆绿珠素时,她闻到兰花肥料的味道,沤过的绿豆是兰花最好的肥料,用水化开冲淡了许多,却依然让她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所以她也曾经假装有意无意地问:“官家喜欢兰花?”
皇帝摇头,但想想又说:“或许就像你看《天文志》一样吧。”
女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锐利无比。他漫不经心一句话,张清远却忽然之间就明白了
她回来了。
那个皇上说过要忘记的人,她回来了。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忘记。
然而她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依然默默地替他打理起居,春夜点起一炉沉水香,夏日当风设下冰雕盆,秋晨替殿中贴上厚窗纱。
她知道自己只适合这个角色。就这样做一丛点缀墙角的湘妃竹,沉默地站过一年又一年,不开花也不结果,不值得他凝眸,但不存在又让他觉得略有空缺。
只有这才是她的位置。
就连太后都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于是问皇帝:“张美人为你所做的一切,官家可看到了吗?”
他才若有所思,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子。
张清远垂下脸站着,只觉得自己心口跳得剧烈,就像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被人窥破,无法隐藏的羞怯。
而他终于恍然,说:“是朕疏忽了。”
她既惊且喜地抬头看他,不知道他会过来握一握自己的手,还是会拥住自己的肩。
然而他却坐回了书案前,下旨册封她为修媛。
皇后与四妃之下,便是昭仪、昭容和修媛。那一日整个宫中都在风传皇帝对她的宠爱,一个美人连升九阶,入主玉京殿,几乎是本朝从来未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