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勖此刻又变成了一把刀, 他不再思考战争的意义,只是忠实地执行自己的将令,进行战争。
战争不过是有组织的杀戮, 李勖既拥有组织的天赋, 也拥有杀戮的天赋, 上天赐给他高大的身材,惊人的力量和超常的敏捷,他似乎就是为了杀生而生的。
他扔掉了手中那只适合骑马作战的长槊, 换上了自己的老朋友, 那把自从十六岁起就陪伴在他身侧的环首刀。
这把刀买于应征入伍前一日, 来自京口铜驼街西头的铁匠铺子, 花了一百二十钱,花光了他伐荻贩履攒下的全部积蓄。
这样的刀注定与削铁如泥和吹毛立断没有关系,它甚至有些钝,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还算真材实料, 握在手里很扎实。
刀身上刻有一行铭文:宁康十二年九月甲子造卅湅大刀吉羊宜子孙。
市售的普通钢刀都是这样,刀身上铭刻的不是“吉羊宜子孙”、“利牛封王侯”就是“上应星宿下辟不祥”,都是吉利的套话。李勖当时还认不全刀身上的字,在能买得起的里面挑了一把最沉的,用到现在。
武器需要鲜血滋养, 这把钝刀饮了太多血,弥补了先天不足, 如今已经脱胎换骨, 与它的主人心意相通。
李勖挥舞着环首刀, 神情平静地在鲜卑人的丛林里收割。
他的刀法看起来也有些平平无奇, 年少时在江心伐荻,就是现在这样的刀法, 谈不上什么招式,只是手起刀落,一茬茬地往下割。
这样的招式缺乏观赏性真正的杀人招都是不具备观赏性的他在燕军中伐荻,不知疲倦地挥刀,眼前这片空了就继续往前推进,望着越来越少的芦荻露出了忧虑之色。荻苇太轻,晒干了不剩几两,小洲上的这点芦荻根本不够他糊口。
将军变成了农夫,他的士兵也变成了农夫,农夫不懂战术,只会伐荻。五万农夫在黄土塬上伐荻,马嘶,风咽,弓翻霹雳,崤函古道上白刃纷纷,血雨飘零。
李军陷入包围,冲破包围,杀退燕军,杀溃燕军,沿着崤函古道从潼关一路杀入洛阳。
穷秋日暮云低,霜晨残月光冷,李勖力竭倒地时,远方是一片如海的苍山,头顶是一片如血的残阳。
这样的天色令他想起了阿母死的那日,也是在这样一个萧瑟的深秋,从彭城逃亡到京口的路上,一家三口遭遇了鲜卑人的骑兵。阿父拉着他躲进半人高的荆杞丛,阿母落入胡兵手中,就在前方几步之外。
阿父无能,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只能死死地按住儿子,用手掌捂住儿子的眼睛和嘴巴。
李勖那个时候也是五岁,他用一口乳牙将父亲的手掌咬到近乎对穿,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将外头发生的一幕幕都刻到心底。他在那场漫长的落日中恨透了父亲,他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会做父亲那样无能的男人。
现在,他的誓言实现了,才复长安,又收洛阳,衣冠南渡百年后,首屈一指第一人,他多么能耐!
他似乎无所不能,唯独不能救活自己的儿子。
李勖想,他大概是受到了父亲的诅咒,戎马关山,步步为营,到头来,他其实也是个无能的男人。
就在刚刚,他发了一场匹夫之怒,指挥了一场一无是处的战役,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所作所为与那些酗酒之后殴打妻儿的窝囊废没有任何区别。
尸首在他四周堆成山,多数是鲜卑人,也有不少汉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士兵们都说他仁爱,其实死在他手里的士兵不比死在敌人手里的少,死在他手里的敌人更是难以计数。
慈不掌兵啊,带兵久了,很难再将人命视为人命。
五岁的小儿在艰难逃亡的路上发下宏愿,他要结束这家破人亡的乱世;十六岁的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