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枯坐片刻,起身摇铃,叫佣人撤下药盆。铜盆里棕色的药汤晃荡,涟漪撞碎倒影,同一张摇曳支离的脸,同一颗痣,转眼已近二十年。人生复几何,十年之间逝去的生机、活力、情感、经历已然触目惊心,何况二十年?那是六千个日夜,足够君臣倾覆,父子反目,夫妻陌路。

没有人不在经历,他不知道奉星如过去走了什么样的路,不知道哪些人在他的过往里存在又消失,亦不知道他的心又为什么牵扯跃动、沉寂如死。摇晃的水波里,他看见很多过去的自己――流放到荒星自厌自弃的柏淑美,在最年轻的年纪而容颜最盛的柏淑美,打了胜仗正是意气当头的柏淑美,旁人惊艳羡艳的柏淑美,年轻的他所向披靡百战百胜――无论去到这片土地上哪寸角落,再逼仄暗无天日的地方,他都是天神下降凡世的光。

没有人能抵抗他。

最自弃晦暗的时候,他尚且能俘虏奉星如,他何尝败绩?究竟如今两厢无言、相见争如不见的境地,却是为何?柏淑美指尖弹下水珠,取了棉巾擦手,果然只能归咎时间,浩荡的长河将他们淹没,再褪去时,每个人都面目全非。

奉星如不再是奉星如,他也不再是柏淑美。

也许他的沉默太沉重,倒教人于心不安,奉星如微微撑起眼皮,偷觑他的朦胧身影。佣人端走零碎告退后,他说:“多谢。”

男人低头看着平板上的汇报,眼皮半抬,似乎想看,却又垂下来,落在遥远的文字上,“谢什么。”

“你的车,你的人,那些首尾……今天的药,劳你亲自动手。”

又是缄默,似乎柏淑美回避了这句话。奉星如思忖了前因后果,倒是有些正经事该谈:“我这几天一直再想,他们怎么敢动手。”

男人终于抬眼看来。

“三个层面,第一,我是军人,他们敢对军人动手,如果我是个普通老百姓,这就是普通刑事,但我军职在身,性质完全不同,无论背后是什么人,我想总不至于没脑子到这个地步,可见他们有恃无恐;第二,不找柏兰冈,也不找柏闲璋甚至柏千乐,专门找我,几个意思?第三,他们在常青动手。谁不知道,常青乃至整个南联邦,都在柏家的军旗之下,是你柏家的地盘。在常青行危险之事,是不是代表你们家折翼后出了疏漏?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一口气说得口干,奉星如拽过床头的参片水润喉。

他能想到,柏家几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自然也想得到,这正是柏淑美他们近日来最忧心忡忡的心事――奉星如在常青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出事,证明柏家对常青的掌控正在削弱。若那位柏副常委没有被带走,成功入常,今天坐在高台上俯瞰天下的就不是他李林盛李培隆,风光无量的也不是他京兆李。

割肉饲鹰、元气大伤的也不会是常青柏。

这话要说就太深了,即便是他们当家的,也觉得前路阴沉。柏淑美收回俯视庭院的视线,他再一次回避奉星如的问题,转而问道:“为什么回前线?”

他也收到消息。比起柏闲璋的愤怒,他得知时只是一股“果然如此”的怅然。他不了解奉星如,但也不意外他的抉择。柏闲璋与柏千乐都执着于将狼训成狗,最好从此困在家里,招手就匍匐卖乖。但奉星如毕竟不是狗――他会暴起杀人,会违抗军令,哪怕丢了全军模范的表彰也要虐杀任务目标、瞒下队员的叛节,这样的鬣狗,焉能甘心臣服?

轮到奉星如避而不答――谁都心知肚明,奉星如不甘愿呆在柏家的羽翼之下。柏淑美换了个说辞,“上前线有风险,随时会死。”

“好过活得不明不白。”

“难得糊涂,比起不明不白地苟活,倒是容易死得不清不楚。”

奉星如哂笑,“难得糊涂?柏淑美,你居然也会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