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这里作者是有意让每一个读者检查自己,在生活中我们可能被误解,也可能误解别人。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此,它能写出不同的现象和不同的观点,又不直接评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都看到宝玉手被烫到了,那两个婆子也看到了,所以她们出去的时候是完全能够取信于人的。可是因为她们有偏见,所以她们的转述会发生问题。

“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谈论,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前面讲过一个女孩子龄官,她是个唱戏的,暗恋上了少爷贾蔷。这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只能不断地在地上画那个“蔷”字。天在下雨,宝玉隔着树看,以为她在写诗,后来下雨了,他很心疼这个女孩,说你赶快避雨吧。龄官回过头看到宝玉在大雨里,淋得像水鸡一样。可是宝玉已经全忘了,看到的只是别人淋湿了。

这么美的画面,现在被婆子讲得这么不堪,似乎宝玉根本就是一个智障的人。《红楼梦》的了不起就在于它不断地呈现人性,它就像一本佛经随时在开示读者,每一段都可能带给人领悟。

她们又讲了宝玉的一些事情:“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与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通过这一段描述,可以发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对人的评判。如果今天有一个人跟燕子说话,跟鱼说话,我大概会觉得很感动,可是换成另外一个人,可能完全变成另外一种评判。

作者坚持把宝玉拉到世俗中去被严厉地批判,这时候你才能体会到宝玉的孤独。黛玉的孤独是她根本不要跟人来往,她跟鹦哥讲话,身上有种对人世间的不屑;可宝玉是非常爱人世间的,他跟人世间有一种来往,他的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也只有黛玉可以知道。

这两个婆子又评论宝玉说:“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我们刚刚看的玉钏儿那一段中,宝玉是在受丫头的气?还是对人不忍?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两个婆子理解,宝玉不是在受气,他只是看到了人内心的苦,想要去开解玉钏儿。宝玉身上最温暖的部分,被说成一点刚性都没有。作者太聪明了,他写完宝玉最动人的一段后,紧接着写出了两个婆子的看法,留给读者去细心体会。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果是在今天,这些“一面说”慢慢就变成报纸、杂志上的东西,这两个婆子已经不再是婆子,而是变成两个媒体了。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着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忘了你。’”注意一下宝玉的体贴。本来莺儿和玉钏儿是一起来的,他很想跟莺儿讲话,可是想到玉钏儿的姐姐死了,所以就把所有人都支开,单独去体贴、开示玉钏儿。现在他对莺儿道歉,然后说:“烦你来不为别的,也替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且拣要紧的打两个罢。’莺儿道:‘什么颜色呢?’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呢,或是石青的颜色。’”这个丫头很懂得色彩学!可见美这个东西,其实不一定是靠社会上层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