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读到这里大家有没有感觉到,青春是有洁癖的,青春是拒绝任何妥协的纯粹。或许可以这样说,读这一段时动情到什么程度,说明你对青春眷恋到什么程度,大多数人读到这里会心痛,觉得这就是十二三岁时自己曾有过的感觉,希望能保有自己生命的洁净。大观园是干净的,青春是洁净的,可是大观园外面那个大人的世界,是脏的、臭的。对黛玉来讲,世界上只有大观园这个地方干净,她决定要在这里埋葬自己的青春。这其中有很深的象征意味。
黛玉说:“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表面上是在讲花,实际上在讲她自己。黛玉对待生命的态度是非常绝对的,在她看来生命最后就是这样一了百了。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宝玉很傻,一开口就说漏了嘴。黛玉很敏感,就问:“什么书?”宝玉这种人根本不懂遮掩,见黛玉问他,慌得不得了,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这是他老爸要他读的书,记得小时候我读《红楼梦》,上面就放一本《中庸》,爸爸进来的时候我就装着看《中庸》,爸爸一走我拉开就看《红楼梦》,当时我们的禁书是《红楼梦》。读到这段,我常会忍不住要笑起来。《中庸》是教你做人的,《大学》是教你好好读书的,这些书都不是坏书,只是小的时候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懂,可是压在底下那本书,却是跟你的青春很贴近的。
黛玉聪明得不得了,一下就识破了,“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并不怕黛玉看,因为他们两个是知己。只是一时间搞不清楚这样的禁书该不该给一个女孩子看。就像你现在如果正看A片,表妹一头闯进来,你大概也会觉得很不好意思。宝玉说:“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就一面递给黛玉。
我一直在强调宝玉跟黛玉是知己。人间的情,很多时候被我们简化成性、欲望,或者肉体上的眷恋,其实远不止如此。知己意味着一种精神上的亲近和默契,一种别人无法取代的懂得。“黛玉把花具都且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今天如果有一个小孩子把《西厢记》十六出一下子看完,我们高兴死了,恨不能赶紧去给他报名读中文系。我常常在想,怎么样能使教科书变得让小孩觉得有点像是禁书,引起孩子的阅读兴趣,这是个大功课,太需要分寸的拿捏。
我到现在都觉得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小孩子是一定爱看的,前几年好莱坞把它拍成了一个警匪片,很多人都很生气,觉得那么古典的莎士比亚,怎么能变成莱昂纳多拿一支枪的样子。可是后来我到加拿大去的时候,发现我哥哥家那些读英文长大的孩子们,本来他们才不要读什么莎士比亚的,可是看了那个电影以后,竟然抢着去买了莎士比亚来读。因为那里面有一段罗密欧在阳台底下给朱丽叶念的长诗,电影里面用的是莎士比亚的原文,我那些十几岁的小侄子、小侄女,刚好处在最容易被打动的年龄,简直感动得要命。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如何去把古典的东西转换成现代的东西,比如可以想想《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最美的片断是哪些,怎样去转换它。
我们的教科书里面“情”的东西太少,人应该从青春期开始唤醒和发展“情”,孩子们对家庭的“情”、对国家的“情”、对族群的“情”都是从这里起步的。如果一个人私密的“情”没有完成,其他所有的“情”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