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是在玩弄他,却还是没有办法不爱王熙凤,惨就惨在这里。贾瑞“心下方想是凤姐玩他,因此发了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其实一直到死,情欲的煎熬贾瑞都没有办法摆平。最深的恨里面,常常就是最深的爱。那种情欲纠缠,他根本无法解开。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仿佛事情到此就该完结了。可实际上却不会完,因为情欲煎熬并不在于人去还是不去。他去,是因为有一个幻想,觉得真的可以跟凤姐怎么怎么样;他不去,那个幻想还在。所以作者要讲的是情欲根本是一个幻象,这个幻象是由人的心造出来的,即使凤姐不在,她的幻象还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贾蓉两个常常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过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儿告了消乏’等事。”贾瑞欠了贾蓉、贾蔷两人各五十两银子,他哪里有这么多银钱?一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记得刘姥姥从贾府借了二十两银子就回家做了一个小本生意呢。这种时候,祖父还要逼他每天做功课。而他呢,还在时刻想着凤姐。贾瑞领悟了吗?没有,他想得更厉害了。这里用了当时的一个俗语,“指头儿告了消乏”,就是现在所说的自慰或者手淫,是男孩子性的自我发泄与解决的方法。在这样的状况下,贾瑞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作者此处写的是少年遭遇情欲时最难堪的情状,不要说古典小说,现代小说直接写这种难堪的也不多。对贾瑞来讲,重要的不是凤姐在不在眼前,而是他自己的情欲无法宣泄。而在他祖父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情欲。儒家总是讲克己复礼,所以他每天都在跟贾瑞讲礼教。可是二十岁的男孩子,他就是要有情欲,这是人身上动物性的本能。他一直处在他的性幻想里,而对凤姐的性幻想是他自己营造出来的,如果真的让他跟凤姐发生关系,他可能就好了,没事了。而幻想里面的情欲煎熬是最痛苦的,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贾瑞最后走向情欲的死亡,跟凤姐已经无关了,那只是他的一个幻象。
“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涨,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这些病征其实表示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虚了。贾瑞半夜会梦到凤姐,自己常常自慰,结果白天精疲力倦。“下溺连精”是征兆,小便的时候精液也流出来了,贾瑞已经得了重病,而病源是他自己的纵欲无度。病情越来越严重,咳嗽的时候痰里有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纵观我们的文学史,尤其是现代小说里,有很多对恋爱、爱情、性的描绘,但是对情欲、对欲望的描写非常少。这种欲望很多时候不一定要有对象,它是自己身体里的动物性的一面,作者写贾瑞的这个部分其实是在谈人自身的生理问题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胡说乱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接下来时间转了,“倏忽又腊尽春回”,冬天过完了,春天来了。贾代儒也忙起来,各处请医疗治,都没有效果。我们在这里又看到秦可卿的命运在重演,不是讲“病就是命”吗?治得好病,治不了命。他的情欲是一个性格悲剧,是治不好的。后来贾瑞就吃“独参汤”,就是独一味中药人参。古时候人相信病到最厉害的时候,就要喝参汤,认为人参是最补元气的。当然这也是说,贾瑞已经不行了。贾代儒是一个私塾里面教书的穷教师,他哪里有这个能力?下面作者特别安排了一段,又把贾瑞的问题带到凤姐那里去了。
贾瑞是至死不悔,凤姐是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