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的时候了。今天我们写一句“我真想念你,或者很怀念你”,都比“音容宛在”要更动人,就是因为“音容宛在”仅仅是一个形式、套语了。但它原本是个很了不起的句子,古代人用这个做挽联是非常动人的。所以文学为什么要不断更新,是因为很多文字和语言会死亡,文学要想有生命力,就一定要保证能让生命的真性情变成表达情感的真正力量。

我想贾兰的这首诗,在座的朋友不会觉得不好,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写出这样的诗,所以“众幕友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以后听到客人赞美自己孩子的时候,要稍微小心一点,因为这种句子很容易就出来。尤其是当时的官场几乎没有真话,大家想尽办法靠巴结跟奉承来求得一点点利益,牺牲的是这些孩子。

接下来又看贾环的:“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诗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你还是无法分辨好坏,五言律诗是延续了一千年的文学形式,到了清朝,这个形式本身已经死亡了。众人又开始拍马屁,贾政还是要谦虚一下,这就是宝玉要穿着外衣应付的大人环境。

“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大家很熟悉的像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哀王孙》都是歌行体,特点是文句比较朴素、自由,不受绝句、律诗的押韵跟对仗的限制,他觉得这个故事应该用歌行体来写。他爸爸的反应很有趣,“自提笔向宝玉笑道:‘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那屁股。谁许你大言不惭了!’”

“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摇头道:“粗鄙。”这里明显可以看出宝玉跟爸爸的不同,宝玉蛮想把事情直接讲出来,可爸爸很不高兴,于是他只好转了。这里的关键是在这样的文化里一个孩子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纯粹和天真,他必须加上很多虚伪的外衣,尽快转换成大人。曹雪芹本身是个始终没有变成大人的人,他一生都流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之中,才能写出这么一部惊世奇作。

宝玉接下来讲的是:“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吒声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丁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是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电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我想对宝玉的《姽婳词》不做任何分析,所有的文句看起来都是华丽的,用字、用词很老到,宝玉也很切题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了,可其间没有任何的真性情。宝玉完全像补习班教出来的好孩子,补习班的文学当然是最不好的文学。我们前面讲过,八股文本身没有什么好或不好的,可一旦成为考试模式,就变得没有任何真性情了。我跟很多人忏悔过,我大学里拿了高分的作文是“写给大陆苦难同胞的一封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怎么能写出一篇可歌可泣的文章?所有主流文化里的可歌可泣,其实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做假。所以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