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注意,作者用的是“一缕”,就是细细的一丝声音,这全部都是在讲美学。所以读第七十六回时的心情跟读第七十五回完全不一样,第七十五回热闹,第七十六回则完全静了下来。这种写法表现在绘画里一个是暖色调,一个是冷色调。第七十五回全部是金色、红色,第七十六回所有的东西都开始褪色,变成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这里讲的全是心境,刚才是“默然”,现在是“寂然”,都是不讲话,但现在心里的寂寞出来了,作者用音乐带出了家族败落的幻灭之感。“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贾母很少哭,因为她知道自己是那棵大树,不能乱了阵脚,可是此时却忍不住掉下眼泪来,因为她忽然发现是告别的时候了。而这个告别也不是她想象的样子,是一个个陆续走掉的感觉。“众人此时也都不禁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赔笑,发语解释。又命换酒,且住了笛。”第七十五回里我们说过《红楼梦》已经到了强颜欢笑的时候,曹雪芹这个不起的作家,他能用笑话来呈现悲哀。

最好玩的是尤氏,这个“好”女人又要来串场了。尤氏是最害怕别人不快乐的,为了让贾母快乐,她说:“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儿,说与老祖宗解解闷。”我想大家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因为尤氏人太老实,能说笑话的人都要多少有一点坏,有点计谋的,她这种人怎么说笑话?贾母就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你看贾母多聪明,她明知道尤氏根本不会讲笑话,但还是鼓励她。尤氏就说:“一家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是一个眼睛,二儿子是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是个哑巴……”发现没有,作者创造出的这个笑话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黑色笑话,黑色幽默在西方的文学里是一个很特别的文类,其中常常隐藏着很大的悲哀,让人感觉既恐怖又好玩。尤氏的笑话里竟隐含着人世间没有圆满,任何东西都有缺憾之意。尤氏这么木讷的人竟然讲出了这么智慧的话,她自己肯定不知情。

这世间大概很少有作家对生命的领悟能如此透彻,能用这么活泼自由的方式描画人生。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着之态。”读到这里,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感觉,蛮希望贾母的睡着是真的。因为这段笑话还不如不听,不用提示她生命里所有东西都是不圆满的,因为她是如此希望圆满,可是宝钗、宝琴、李纨、王熙凤都没有来,儿子又说她偏心,处处都是残缺。贾母在极度的伤感里听到这样一个笑话,心灵上是无法忍受的,所以蒙眬睡去也许是件好事。就像有时候看到一些长辈被判定患老年痴呆的时候,难过的同时也为他庆幸,觉得生命辛酸到此为止,能够忘了最好。我有一个学生跟我讲他爸爸老年痴呆了,我问他说多少岁,因为我也很紧张自己的状况。他说五十二岁,而且很奇怪,他爸爸所有的时间都停在他妈妈过世的时候。医生问他,你儿子几岁、女儿几岁时,他讲的都是他妈妈过世时候的岁数。这个故事对我影响很大,我不是医生,没有办法判断病情,可是我一直在想,会不会因为一个重大的生命事件,让他一下子就把生命自动地停在那里了,因为接下来的时光他实在很难面对。我们知道动物在经历巨大惊吓之后会暂时失忆,其实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糊涂大概也是生命到一定年龄段时保证自己渡过难关的方法。

“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请醒。”尤氏有一点心虚,觉得如果是王熙凤讲笑话,贾母绝不会睡着的。而自己则像一个烂演员在那边歹戏拖棚,就问她的婶婶王夫人,说要不要叫贾母回房去睡。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只管说,我听着呢。”忽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