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的微妙其实不好写,我说不好写的原因是,稍微笔锋不对,读者就会觉得宝钗很可怕,像个女巫一样让人讨厌。可是我不觉得,我觉得宝钗这里有她自己的心酸,因为她面临的家业的问题太严重了,她要撑起这个家族的事业,她不能够随便动情。所以她说:“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损了自己的身子。”她还是比较理性地去思考说,现在哭泣、难过,把身体搞坏了,死的也不会复活,出家的也不会回来,有任何好处吗?有一种人在生活当中的思维就是完全理性的。这里面没有对或不对,人生里面需要不同的人,有时候在一个事件发生的时候,宝钗这种人是不能少的,因为她代表了一个绝对理性的判断。

接下来立刻话锋一转,她就说:“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许多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来回几个月,妈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不然倒叫他们轻看了无礼似的。”宝钗在为家族担忧。大家再细读这一段话,会感觉她的头脑里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宝钗觉得这个家族今天飞黄腾达、富贵荣华,可是如果不把底下这些做事的、每个月按时拿薪水的人安抚好,根本做不下去。忽然从一个浪漫的悲剧爱情故事一转,变成现实里面怎么去处理事情,这个绝对就是宝钗的思维,她头脑里的逻辑是:人生就是好好把当下的事情处理好。

宝钗一出场,讲的话全部是宝钗的个性,如果是宝钗跟着哭、跟着难过,就绝对不是薛宝钗了。从比较同情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没有权利去生发她自己的感伤,因为家族的事业都在她肩膀上,她必须一肩挑起。

“母女正说之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未干。”有没有看到对比?薛蟠的眼中有泪,是因为他最爱的人出家了,他最爱的人的对象自杀了,他忽然感到青春里面的那种痛苦,所以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可是也因为这个真性情,薛蟠绝对没有办法继承家业,因为继承家业要有绝对的冷静。这个家业不是普通的家业,薛家是皇商,整个皇族的商业全部操控在他们家手中,一个这样动情的、每天含着眼泪的人出来掌控,这个家族是势必会垮掉的。

从某一个角度讲,薛蟠比宝钗更多一点感性。那种人的柔软、人的温暖的东西这个时候表现出来了。温暖跟冷漠也只是人生的两个现象,本身可能并没有好跟不好的问题,世界上都是薛蟠这样的人,大概也垮了;可是世界上都是宝钗这样的人也蛮可怕的,所以这就叫编织。作者在编织,作者让你看到生命没有绝对的好坏,薛宝钗跟薛蟠是同胞兄妹,个性这么不一样。通常我们都会喜欢宝钗,不会喜欢薛蟠,可是在第六十七回里非常明显看到薛蟠绝对有薛蟠的可爱,他的那种人性上流露出来的天真跟无邪,还有不功利的那个部分,跟宝钗流露出来的厉害、精明刚好是截然的一种划分。可以看到,这个编织多么细心。

薛蟠从小爸爸去世,妈妈太宠他,所以这个哥哥反而没有任何担当的能力。因为这个哥哥太不成才,老是惹事,结果又训练出妹妹很厉害、很能干。《红楼梦》一直在讲这种因果,我觉得有点像《易经》的哲学。因为妈妈,养成儿子的无能;因为哥哥的无能,结果培养出妹妹的精明,这都是因果,中间是一步一步地串联。

在现实里看到一个人性格上的优点或者劣点的时候,你就会看到相互的关系,因为它不是单一事件,它旁边一定还有其他的事件可以观照。所以,单一抽取那个事件,评判这个人很好,评判那个人很坏,大概都没有意义。在一个急功近利的环境里,人会单一化,可人都不是那么单一的,不管好或者坏,中间都有很多牵连,看到那个牵连的就是文学。如果是一个比较丰富的、有生命力的政治,会多一点文学的眼光,看待人的世界不会单一跟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