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了不起就在“半掩半开”,全开了没什么了不起。东方的诱惑跟西方非常不一样,比如像《爱神》那个电影,是三段,三个导演分别拍。有一段是王家卫导演的,从头到尾,巩俐的旗袍领子扣得好好的,只是开一点点,你真的觉得诱惑性到了不得了。另外两个西方导演拍的,里面两个女性,从头到尾都是脱得精光,让你觉得真是倒胃口。那个时候你就恍然大悟说,东方的某一种美是非常特别的,就是半掩半开的。“半掩半开”一直变成文学跟戏剧里面非常重要的东西。“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西厢记》里面的这首诗,讲的也是这个状态。
“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注意色彩。抹胸是裹肚,就是女人的内衣,葱绿色有一点带黄,是一种明度非常高的绿色,衬外面的红色。红绿对比本身是感官最强的色彩。“一痕雪脯”,葱绿抹胸盖在她的胸口,胸口的肉是白的,像一痕雪脯。女性肉体的美忽然被描写出来。在传统社会里面,这是一个禁忌,中国对于女性的身体的描绘,在文学跟艺术里都远不如西方。可是在这里你会看到这种描述出来。
“一痕雪脯”这四个字的了不起,就是用字的精准和用字的动感力量,没有任何文字可以替换。比如“痕”字用什么字替换呢?一团、一块、一片,形象大概很糟糕,都很可怕。“痕”常常是形容月光的,有一点点隐藏。在音韵上,痕的发音,有一点鼻音,也有一种比较委婉的感觉;如果说一块,“块”是发花韵,是开口韵,会觉得粗暴。
“底下绿裤红鞋”,又是红绿对比,整片的裤子是绿的,红鞋,特别是缠小脚的红鞋,是一点点红,刚好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是东方美学最了不起的部分。真正的诱惑不是红用得很多,而是用得很少。Prada的衣服就是黑里面一点红,鞋子上面也是一点点红,西方已经把这个美学偷过去用了。在冷色调里加一点暖色调,那个红就跳出来。唐朝很多古画里,在额头上点一点红的时候,那个红立刻出来。如果是一身葱绿色的丝绒衣服,可能配一粒红色的宝石,一粒宝石在光里面反射,就可以把那片绿整个儿带起来。这其实是美术上非常重要的部分,基本上也会用在生活里,而并不只是画画的问题。
所以这一段是我一直很看重的,觉得是《红楼梦》中了不起的一段,就是描写尤三姐的美:“这尤三姐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金莲”就是小脚,过去的女人坐着的时候,脚是并在一起的。“翘”就代表她跷着二郎腿这个动作是不雅的。可是尤三姐当然不在乎,两只小脚“没半刻斯文”,一点都不安静,那两个男人大概心都跟着一起荡漾了。
“两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过去训练女性,要求她们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所有的饰品是不动的。大家看到传统的戏剧里面,像代战公主、铁镜公主这种角色出来,走路的时候要完全平稳,她们的头上有两个穗,那个穗是不能动的,动的话就表示不规矩了。可是这个时候尤三姐完全对抗了这个规矩的要求,她两个耳环就在那边荡来荡去,风骚而野性。
“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眉毛画得有一点淡淡的冷色的绿,衬出她嘴唇上红的艳丽,又是一个红绿对比。短短的一段里面有三次的红绿对比。“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饧涩淫浪”很难形容,就是像水光一样在飘,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不独将她二姊压倒”,尤二姐已经够美的了,但现在看起来姐姐没有她那么漂亮,“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如此绰约风流者”,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了。可是这个漂亮并不是长相的问题,是她女性的妩媚全部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