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得到别人的敬重,不然你再有钱、再有权,别人都看不起你的。因为别人尊重的是文化、是礼教,而不是你家族的权力和财富。
林之孝家的谆谆告诫了宝玉一番,喝了茶,终于走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年轻小孩子永远觉得长辈很唠叨。麝月的个性跟晴雯不同,晴雯在批评管家,麝月就说:“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摺儿的意思。”“大摺儿”,我们今天不太用了,这句是说我们今晚是要放纵一下,可因为管家先来告诫了一些话,所以我们不会太离谱。
曹雪芹特别看到社会的一个平衡,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学生不会喜欢老师唠叨,但我自己扮演老师角色的时候,必须提醒自己说,我要扮演一个他们不那么喜欢的角色,才会有平衡。比如我告诉学生一定要几点出去写生,如何如何,他们可能只遵守百分之二十;可是如果不讲,可能就连那百分之二十都没有。
曹雪芹在写小说的过程里面,其实非常周到,他看到了社会里每一个角色存在的意义。如果我们今天一个年轻的作者写青春小说,林之孝家的一定会被写成一个很讨厌的角色。可是《红楼梦》不会这样写,《红楼梦》的伟大恰恰在于它不会让你看到走极端的、绝对的是非,它让你看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完全是庄子讲的东西,本来就是一种平衡的状况。《红楼梦》三百年来一直被阅读,可是不敢保证今天最畅销的小说三百年后还会被阅读,因为它对人性的观照可能不够,会两极化。不好的文学和好的文学大概有一个分法:好的文学对人性的观照是特别丰富的,不会让你读完以后,觉得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红楼梦》是在写一个比较委婉的、丰富的过程。
“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把门关了之后,这些十几岁的小孩子们,才感觉到在一起时的那种青春的单纯。宝玉第一个希望做到的是,把外面的大衣服脱掉。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安席”,就是把筷子、碗筷啊都放好。“宝玉笑道:‘这一安就要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卸妆宽衣”在这里变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象征,我们在人世间,正襟危坐的自己是一个走向社会的自己,可是“卸妆宽衣”,是说拿掉社会性的假面,回来做真正的自己。
从这里,开始进入一个非常美的画面:“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脚。”以前男性的裤子,大概裤脚的部分是用带子绑起来的,就是束腿的裤子;回到家里,在休闲的状态下,会把带子拿掉,裤脚是散开的,可能有点像我们今天喇叭裤的形态;“绫”是一种很软的丝。宝玉身上的颜色,有一点像马蒂斯的绘画,红绿对比,上身是大红色,下身绿色的裤子。他靠的这个枕头最有趣,是“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玉色是白里面透一点点青,是很淡的一种颜色,而且纱很薄,所以里面会透出花瓣的颜色,还有花瓣的香味,这个叫做“红香枕”,从名字就可以看到,又有色彩又有香味。
我觉得作者一直在提醒我们,青春是有色彩和香味的。如果在一个不对的体制里,青春可以没有色彩,也没有香味;如果在一个对的体制里,比如像德国的狂飙时代,歌德活到七八十岁,还是有色彩和香味的。所以青春又不完全只是生理的年龄,青春是一个心灵的状态,生命不断释放出某一种光彩。这一段一直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如果我要画《红楼梦》里面宝玉的形象,可能会画这个形象,他卸掉了所有人间的服装的伪饰,回来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