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回头,生怕回头就会后悔,如今就这样在方信面前轻而易举说出来,像在说一段没有结果的往事。
杏花簌簌落在这青年将军的肩膀上,他身上带着一把杀人无数的刀,却用树叶吹着世上最柔软的曲。
“你的弟弟,他是什么样子?”
朱易恍惚听他问询,不觉多说几句,“我那弟弟,失踪的时候七八岁,两颊生酒窝,粘人得厉害,也很是讨人嫌弃。喜欢吃糖,讨厌吃糕点,总是无缘无故放声哭,我讨厌死他了。”
方信难得笑起来。
看起来朱易似乎没有像他嘴上说的那样讨厌自己的弟弟。
朱易自己提到朱明,此刻又心情不佳,也没了安慰别人的心思,方信却似乎对同样失意的朱易有了共鸣,接连问他道,“重阳节是否有去给你弟弟烧纸?”
朱易摇头,“他未必死了,也不需要罢。”
方信叹息,“我烧纸给妻儿,只盼着他们地下有衣穿,莫再冷着饿着。那孩子刚刚出生,血淋淋的一团,他娘当下也咽了气,我跟着稳婆进去,满屋子都是血。”
他话说一半,似乎也不忍再想起,便转移话题,”朱长史看来也是性情中人。“
朱易心中冷笑,他算什么性情中人。
加上朱明,他身上已经背了三条人命。
他在江宁接管朱家生意时候没少下狠手,外头传闻他心狠手辣不假,若连间接因朱家吞并布坊而家破人亡的商贾算上,他可谓一身血债。如今苦主懵然无知,竟与他这个罪魁祸首谈天说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朱易身处一个不公的世道。
世家权贵一手遮天,嫡庶之别泾渭分明,寒门无势任人宰割,权贵高官铁板一块,直到圣人登基后开了科举先河,提携寒门武人,由此所谓上流才被敲开一道缝隙出来,真正进来的白身若能得到高看,有贵人提携,分享资源人脉,便是今日之方信,若不能得人青睐,无贵人提携,屡屡遭受打压,便是今日之朱易。
能进这杀人不见血的朝廷,正如虞凤稚所言,哪一个都是中原的佼佼之辈,地位资源人脉才华无一不有,一介寒门拿什么与人拼?他们这样的人像巨石下的凌霄花,像凤凰群中的野乌鸦,所以东宫和周茂生才敢这样对待他。
缝隙始终是缝隙。
世俗潜移默化的规则远非一道缝隙所能改变,微光不能照亮数万里的黑。
墙外的人看着要进来,墙内的人逼仄喘不过气。
这世道如一泓涨潮的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满了。待一城的美锦被淹没,只见遍地爬满虱子。
朱易与命运抗争,誓言要出人头地,沿途死去的人都做了他的垫脚石,披荆斩棘闯进缝隙里历经诸多是非,这才顿悟到广陵王、虞凤稚、东宫太子,乃至周茂生一早便明白的事实。
但朱易还想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