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文化生态却很难动摇。正因为他们讨厌的是文化生态,所以搞起了一场以“文化”为名的革命,而且偏偏在上海发起。那些天,我在上海外滩的夜间,找到了这个秘密。
与窗外的一切相比,报社屋子里的事情就显得非常琐碎了。
报社文艺组的几位编辑找了我们几个比较空闲的专业人士来讨论旧俄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简称斯坦尼)的表演理论体系,本是想为报纸弄一两篇文章发发的,我们几个也这么想。后来知道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胡锡涛先生也准备写一篇评斯坦尼的文章,只是不太懂表演,想让我们帮他做点文字准备和专业咨询。他当时已参加市里的一个写作组,地位有些特殊,但我们这些专业人员都不知道深浅。结果,只要一讨论斯坦尼体系,专业人员就与胡锡涛先生对立起来,而且越来越严重。
这事回忆起来十分有趣。我们这些人,为什么对于造反派声色俱厉的批判毫不在乎,反而对胡锡涛先生文质彬彬的观点如此抵拒呢?原因是,造反派的批判没有进入文明的底线,根本无法建立一个对话(包括吵架)结构,而胡锡涛先生的批判话语却在文明底线之内,具备辩论的基础。这就像,有人说你是“强盗”你很难驳斥,有人弄错了你的学历你却会站出来更正。
我从胡锡涛先生那里,第一次近距离地知道了一种“学术性大批判”是怎么回事。那种“大批判”并不骂人,也不像当今的一些大批判干将那样满口脏语恶词,而还是保持着一种外层的理论态势。但是,这种理论态势完全是单向的,根本不考虑批判对象的逻辑结构和历史过程,只按自己一方的预定概念进行断章取义的组接,然后得出一个个危言耸听的政治结论。他们追求“犀利”和“痛快”,其实就是追求在断章取义和危言耸听这两者之间的大胆跳跃。
在见到胡锡涛先生之前,这样的“学术性大批判”文章也在报刊上见过一些,只是因为我们对批判对象知之不深,尚无切肤之痛,而这次胡锡涛先生要评论的却是我们专业范围之内的斯坦尼体系,那就难于承受了。
其实斯坦尼是一个去世已久的外国戏剧家,我们毫无卫护他的必要,更何况在我们连自己的亲人也不能卫护的年代。但是,文化逻辑在当时已成为生命价值的最后一条防线,我们的迂阔劲头浮起来了。
表露在外的事端主要是两个:一是胡锡涛先生彻底“枪毙”了我写的《关于“从自我出发”》一文;二是对立过一阵后五个专业人员很少再与胡锡涛先生讲话,等到我去外地军垦农场劳动之后,留在文汇报社的四个专业人员与胡锡涛先生之间已经互不理睬,胡锡涛先生独自埋头去写一篇叫《评斯坦尼体系》的文章了。
我的《关于“从自我出发”》一文的被“枪毙”,纯属必然。不要说胡锡涛先生,即便换了全国任何一家报刊,在当时也不可能发表这样的文章。我非常喜欢斯坦尼的表演理论体系,但因为已经接触过布莱希特的理论体系和中国戏曲的表演美学,认为一个演员仅仅“从自我出发”来表演是不够的,还应该从生活出发,从表演形态出发,文章主要写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