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听完,动容不已,甚至内心责怪母亲对环境的抱怨是妇人之见,根本不懂一个男人的心怀与抱负,替父亲觉得惋惜。
由那之后,父亲再嫌恶他,他心底也无半分怨言,只责怪自己生不逢时,给家人带来厄运。他自恨不已。
他来上海滩,处心积虑给蒲望石布下天罗地网。
他没想到,他也背负着血海深仇。
蒲望石太狡猾太骄傲太自矜。
路口一间小酒馆还开着门,热灶上温着高粱酒。
“老板,五斤高粱酒。”
“要什么小菜吗?”
“不用。”
“总共十一个铜板。”
他匆忙后退,“一”字仍如利爪剜入他的心口。
他躲避那两个字,像躲避烈日强光。
对现在的他来说,想她就已经是亵渎。
酒杯倾空,再倒满,再倾空……如此麻烦,大脑却依旧清醒,逼迫他拿起酒壶直接倒往喉咙。
灼烧如此微不足道,竟不能分走心口万分之一的疼。
江世起就这样醉了醒,醒了醉,不知天地星辰为何物,有人跟他说话,他发现自己在另一家酒馆里,衣衫散发着呕吐的臭味,他勉强撑着站起来,抽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缭绕,遮不住泪如雨下。
再醒来时,他坐在江边,过去 26 年,眨眼之间,塌成灰烬。
“你也看到了那个人?”海棠问她。
“在弄堂西边一些。个子不高,站在暗处。”
下午她们从街上采买回来,发现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在弄堂口东张西望,晚饭后,海棠去扔垃圾,又看到了他。
她以为海棠认错了,方才假装上路口杂货店买洋火,也看到了他。
“会不会是张队长的人跟到了这儿?”她忧心忡忡地讲。
“有可能。”
“巡捕房从来不管闸北的事,我们只好自己管自己了,海棠。”
“院门栓好了么?”
“栓好了,可是那两扇围栏一推就倒,他要是想硬闯进来,拦不住。”
“都怪叶医生,非不肯叫我们带着枪。要是有枪”
“叶悬济是怕我们带了枪更容易出事。海棠,我们把灯熄了,把菜刀和火钳放在床头,晚上睡觉时警醒一些,他要是闯进来,只有一个人,我们人多,不见得会输。”
“万一他也去叫了帮手呢?”
“箱子底下还压着一些首饰,我原本打算留着应急用的,大不了给他们。”
“只能这样了。你先去睡,我听着动静。”
海棠拣起菜刀握在手上。
“我哪里睡得着。”
她也跟着拣起火钳。
两个人蹲坐在床头,一个人握着刀,一个人握着火钳,关了灯,借着窗外一点点月光,看着天井里的院门,等着有人硬闯进来。
时间过的极慢,她以为天要亮了,摸出爹爹留下的怀表看,才过去 30 分钟。
哐啦。
院门响。
有人来了。
海棠的脚碰到了她的脚踝。
床架微微晃动。
两个人都在发抖。
她握紧了火钳,看着院门,屏住呼吸,胃里像摞着一层铅块。
她想象着对方踢倒院门往里冲的情形,她们可以先绊倒他,然后
又是一声响。
比方才要轻,像是风声。
海棠抓住她的手,表示她也听到了。
两个人倚在一处,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她觉得这个夜晚可能永远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