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接近光亮最耀眼的那一处,四周却开始疯狂旋转,像车子失控,他离光亮越来越远,直到被甩出光线之外,他睁开眼睛,车子正正擦着路肩行驶,再往旁边一点便是一条丈深的沟壑,没有水,长满了凌乱的灌木。

也许这就是上海。他踩足油门,奔向大世界。

大世界往东五十米,是一个三叉交通口,行人极多,要是你不愿意按喇叭,需要停下来等够一盏茶的功夫,才能拐弯进旁边的小巷。

今天不用。

他没有减速,车轮溅起路面上的积水,溅到旁人身上,行人收回踏出的步伐。

昨晚下雨了。

他把车子停在大世界旁边的巷口,门口没有人排队,一前一后两辆黄包车从马路上跑过,径直拐进三岔路口靠右的天津路。

去蒲公馆,应该选第二条,河南中路。

他走过路口,脚底全是黄泥,他大步往前走,电车经过时他,电车司机探出头骂人,瘪三或者赤佬。

他继续往前走,寻找她当晚坐在黄包车上时可能看到的地方。

河南中路很短,再往前是四码头路,左拐则是南京路。

两条路到蒲公馆的距离差不多,但是晚上的时候,南京路人太多,车子跑不开。

祥子小孩子的父亲一定更愿意走四码头路。

他选择四码头路,不停地走下去,路旁有几家卖草鞋的店,她离开大世界的时候,差不多夜里九点多,草鞋店早就关了门。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四码头路一片漆黑。

可蒲一一不用担心,上海滩在她面前从来亮如白昼。

那么他们遇到了谁?

王显发?

庄强?

山本?

都不对,山本那个时候还在大世界。

王显发在杨浦巡逻。

庄强……

他一直坚信庄强如果想打她的主意,不需要等到那一天。

草鞋店再往南二里地,便是一片小码头,内陆来的船只会停靠在这里,靠近码头有一大片废旧的船坞,无家可归的人偶尔会在那里借宿,不到逼不得已,一般不会去,每个月有几个涨潮日,河水会将船坞淹没一半。

蒲一一数到 68 时,她终于飞了起来,像一根羽毛透明的,在柱形光柱下起飞的羽毛,很快飞过洞口,地面像旋涡一样消失。

她伸出手,她看不见自己的手,原来飞起来是这种感觉,你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本身成为了风,除了时断时续的思绪,你不再存在。

呼吸不再是必需品。

风是唯一的世界。

我要见到妈妈了,她想,风静止下来。

上下嘴唇相碰,快速张开嘴巴妈。

她还没有机会喊过这个字呢。

她一点都不怕。

白光像雷一样砸过来,她想躲,眼睛却不再属于她,它们离开她,兀自流泪。

然后她看见一个身影,在白光里,不是妈妈。

江世起。

她浮在半空,看着他摘掉了她口中的破布,她听见自己说了一句俏皮话“古人都说饱暖思淫欲,我都要死了,看见的还是这个混蛋。”

她看上去比他踏进的每一个船坞都要破败。

裹在身上的裙子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淤青的额头,结痂的耳朵,麻绳捆缚的流血的手腕,扭曲变形的身体,赤裸的双脚,被黑布撑肿的嘴。

她像尸体一样趴伏在长满了霉斑的地上。

有一刻,他不敢靠近她。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一一?”

没有回音。

他将破布从她嘴里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