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程总编在赵之路导演家的沙龙里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对时政、金融和电影有着惊人一致的看法，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当然，他得承认，跟任何人，他都能让对方感到跟他十分投契，只要他愿意。

程总编一定已经听说过大世界发生的事情，他不怪他半夜打扰，甚至许诺他，“程某当效犬马之劳。”

女人们就没有这么容易谈妥。

先是穿藕荷色旗袍叫荷花的姑娘喊肚子饿，要求先去大三元吃一碗酒酿圆子；然后是穿粉色洋装叫相思的姑娘嫌弃他一张脸总是冷的，一点诚恳地笑意都没有；到了后来，所有的姑娘们听说她们要给一个哑女作配，没有一个人愿意去了。

事实上，踏进书寓时，他已开始后悔，除非他有老鸨的能耐或手段，否则，绝难同时说服两个以上的妓女听从一个建议。即便她们都到了南京路，不睡觉排练到天亮，他敢打赌，他也不会让她们上台。

众人看他不开口，其中一个姑娘佯装打哈欠，他说：“看来女先生们确实累了，我也就不多打搅了，告辞。”

老鸨一边冲姑娘们使眼色，一边骂她们，“你们这些懒骨头，猪油蒙了心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就在这里”

“刘妈妈，刚刚交的定钱，当是给姑娘们买茶喝了。”

“哎哟，那哪儿成了，耽误了您的事儿不说，还让江经理您破费”

江世起已经走出门外，有人突然抓住他的袖子，“江经理。”

是妓院里负责端茶送水的粗使丫头阿幻，年纪看着不小了，还扎着两个辫子。

“江经理，您看我成吗？”

至少她身上没有浓郁的风尘味。

“你想去？”

“嗯。”

“走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等元吉的时候，他已经大致想好了哑女的身世，以及第一天的演出内容。

他负责将台词写出来，元吉赶鸭子上架扮起了导演，甚至有模有样，毕竟他在大世界里看了那么多的电影，哑女无需台词，一双眼睛已经足够勾人心魄，最大的难关在阿幻那里。

她识字量不多，跟元吉差不多，大段大段的台词肯定无法胜任，江世起需要用最短的句子，把哑女的身世表现出来。

他的中文，已经荒疏许多。

四个人一直在南京路忙到大世界开门前二十分钟，才匆匆离开。

跟往常一样，许多人等在门口，客流量并未减少。

是欣慰，却更凶险。

一旦他们不买舞台剧的帐，这些人便会涌向退票窗口。

哑女在她平常演出的时间登场，依旧照着面纱，只不过留声机的声音，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述说，哑女如何变哑，如何被弃，又如何走上歌女之路。江世起站在幕帐后头，看到帐下一双双眼睛里涌起的湿意，他握紧了吕元吉的肩头。

当演出快要结束，哑女撩起面纱时，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江世起明白那种感受，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倾国倾城。

只有这四个字担得起哑女的美貌。

掌声和叹息参半。

“天妒红颜。”

“太可惜了。”

“嫦娥！这就是嫦娥在世啊。”

一身白衣打扮的阿幻走到帐前，提醒大家，“各位观众，哑女的故事还没有完，明天同一时间敬请观看。”

大家如梦初醒，缓缓散去，跟往常一样，去向他们习惯的、喜欢的娱乐项目，好像蒙面歌姬的事情从未发生。

“世起哥，你真行，这一次我们又挺过去了。”

“吕元吉，一旦你开始拍马屁，事情就会变得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