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斤斤计较,”她爹爹重复她的话,拍拍她的肩膀,“睡觉去吧,爹爹今天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他不打算坐下来跟她多说两句。从前他很愿意这样做。
他的眉头拧着,眼皮耷拉,像一个 60 岁的老人,事实上他只有 45 岁。
“明天盘尼西林就不在蒲氏仓库了。”
“哦,消息倒挺灵通,谁告诉你的?”
“爸爸,重点不是谁告诉我,重点是我要两瓶盘尼西林,现在就要。”
“现在就要。这么着急。”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孤儿院有个孩子快死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孤儿院死的孩子还少么?”
“别人我管不着,可贝多芬……”
爹爹没有等她说完,步出餐厅,往自己的房间走。他的房间在一楼东边,与书房相对。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她跟着他。
她成年后几乎没到过父亲的房间。
父亲有父亲的秘密。
乌黑的楠木门无声地打开,爹爹走进去。她要跟着,阿红柔软的身姿贴住门沿,低声说: “小姐,老爷要就寝了。”
阿红是贴身伺候她爹爹的人。
她仍往里闯,“我有事。”
阿红低头退开,被老爷叫住,“阿红,帮我脱衣裳。”
“是,老爷。”
她站在门口。
暗朱砂纹壁纸吸走了房间里一半的光线,暗影之中,不止父亲,连阿红也变得陌生。
陌生她止步,喘不上气。
也不是全无光亮。
案几上的掐丝珐琅台灯背对着她,小光斑照着绉纱床账上的牡丹提花。
绉纱帐捂得严实,捂着拔步床里的另一种温度。
父亲两手张开,阿红站在他跟前,一粒一粒解他绸衫上的盘扣。
铜熏香炉口冒着丝丝白气,一种混合着檀香、肉桂、广藿和她分辨不出的别的味道。
父亲变成一个男人,不是父亲的那种男人。
她是一只闯入陌生领地的幼狮。
“还不走?”
阿红已经替老爷解完扣子,绸衫一角垮在胸前,露出里头的金色软缎内褂。
她推开阿红,站到父亲跟前, “我今天一定要盘尼西林。”
“不止你,很多人都想要。上海每一双眼睛都盯着。”
“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拿到。”
“不行。”
“为什么不行?药就放在蒲氏仓库里,你叫阿忠去仓库给我拿两瓶。”
“叫阿忠去给你拿两瓶,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今天光卸货时发生的冲突,就死了三个人。”
“难怪你今天看上去这样累,爸爸,你有没有事?”她抓住父亲的手臂,翻开他的左手掌,又翻开右边,细细审视。
蒲望石就这么被融化了。
他摇摇头,挥退阿红,坐到旁边的沙发椅里,“这个孩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什么。你也不想想,北平那帮人,他们为什么会让你把他从北平带到上海。”
“因为我姓蒲,只有我能保护他。爹爹,你看,他们也知道你在上海势力大。”她像小时候一样,蹲在父亲腿边。
蒲望石纵声大笑,“一个中国人,在法租界,谁又敢说自己势力大呢。我不过比别人慷慨一些,愿意多扔肉包子喂狗罢了。一一,爸爸跟你说,这个孩子,你不许再管了,从今往后你都不许再去孤儿院。他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你比我清楚。据我所知,他在孤儿院的身份也快藏不住了。与其到时候让他被 76 号抓去牵制他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