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被封以前,每晚如此。

根据报上的消息,上海戏院今晚要开一出新戏《穆桂英》,虞麻子的小妾任主角。

再有十分钟戏便要开场,演员已在台上暖场,观众席最中间的位置却空着虞麻子还没有现身。

他抽支烟点上,静静地等着。

门口有人丢了入场券,跟验票的纠缠,趁着他们纠缠的空挡,旁边好几个浑水摸鱼的溜进来,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开场的锣鼓结束,他们找卖香烟瓜子的买一包瓜子,对方便心领神会地帮忙找个没人的座位坐下。

戏院的老门路了。

大世界也面临这种问题,尤其客流量大,又碰到闹事的顾客,逃票的情况更严重。

除了多增加些人手,没有别的办法。这样一来,经营成本就会上去。

重要的不是阻止这些人进去,重要的是他们进去之后也控制不住地想要花钱。

“叫他们赌钱,十赌九输。”元吉曾经懵懵懂懂的提议。

锣鼓响。

他扫一眼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依旧空着。

那是虞麻子长年累月地包下的座位。

他招呼卖香烟的,对方以为他也要找位置,不耐烦地回:“没了,没位置了。”

“香烟也卖完了么?”

对方回过神来,陪着笑脸,递给他一包烟,“五角五分。对不起先生,我以为您……”

他给卖烟的一张五元的票子,对方放下香烟担子,从口袋里拿零钱。

“今天《穆桂英》首场,想不到虞老板竟然迟到了!”

“嚯,虞老板,那都是上个月的虞老板了,这个月,他统共就没来几天。”

“出了什么事?”

“听说是蒲老板叫他避风头去了,”对方压低了声音回,“大世界关了,江世起进了监狱,黄阿久要找虞老板寻仇。”

凑来凑去,卖烟的只凑够四元两角找零,江世起叫他把钱收起来,替他买个花篮,散场时送到后台给金兰花,也就是虞麻子的小妾。

一个花篮三元,他还可以净赚一元三角。卖烟的千恩万谢走了。

江世起也紧跟着出了戏院大门,坐在车里,等戏散场。

他不喜欢听戏。

小时候过年,家里请戏班子住家唱戏,他看他们吃、睡、练功、上台,一个个神气活现,让人羡慕不已。某天,一个年纪跟他相仿的小孩,从台上表演完,下来便死了,身上烫得跟沸水一般。父亲的药方也没能救回来。他跟弟弟妹妹们正自哀恸,班主已找了块荒地,将小孩掩埋,没事一般带着人走了。

孩子是买来的,自然命贱。母亲安慰他。

从此他便讨厌看戏,觉得这是世上最残忍的营生。

长大后,他当然知道并不是人人如此,可那个孩子从台上下来,解开束带换上寿衣时,身上轻的红的印子,叫他怎么也忘不掉。

好几个人经过车子旁边,张望着往里看。

他看一眼怀表,也不用一直在这里等。

他发动车子,到街上兜圈。等元吉出来,要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他听,大世界是是非之地,不便久留,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关门停业。 风险太大。而且,按照元吉的心性,他要是不在,他一定争不过第二个蒲望石。

上海滩永远不会缺少蒲望石这样的人。

车子开到青年女子旅馆那一条街,他减慢车速,让车子在旅馆前面缓缓滑过,三楼的那一间屋是暗的,想必她已经睡觉了。

她穿着裙子,从门里跌出来,幸亏他伸手及时,她扶着他的手臂,兴高采烈的喊,江世起,是你!

他从没见她那么高兴,笑容明亮得太阳都失去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