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镇说着说着,声音淡了下去?,嘴边却渐渐露出一抹微笑来。见方维低着头不说话,便伸手示意他坐下。

晚风渐渐起来了,树叶沙沙作响。方维仰头看看树上结的满满的柿子,在风中轻轻摇来晃去?。他也静静地望着石桌上的划痕,微笑道:“宫里一直有传言,说您与我干爹不和,看来都是讹传罢了。”

陈镇听了,不以?为忤,笑道:“这话倒也不是全错。我与你干爹之间,的确政见不和。你干爹弓马娴熟,虽然读书读的也好,却一直信奉武将那套马上得天下的说辞,主张寸土不让,御敌于国门之外。我却觉得天下承平日?久,妄动干戈,穷兵黩武,劳民伤财。所以?我们在一起吃酒的时候,不提国事倒还?好些,提起国事,你来我往,多半是要吵起来的。”

方维望了一眼西边如血的一大片火烧云,低头道:“我干爹毕生的愿望,便是疆域安定?,四海升平。当时他卧室里放着一架屏风,是他请高手匠人按自己的画订做的,绘制着边防九镇的全图,上头又?仔细画出了山川河流、城堡要塞,写着各处的名字。他晚间读书时,每每看屏风看得出神,有时候也自己暗暗叹气。可惜他命浅福薄,终其一生,也未能真?正到九边长城外走上一走。”

陈镇叹了口气,摇摇头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都不过是少年人的想头。他带的四卫营,本来就?是京城里头最拔尖的人才?能选进来的,粮饷武器就?从来没愁过,他自己又?勤加操练,自然是能打的。可是只靠四卫营这些精锐,就?能打赢鞑子了?就?光京城里头,禁军是什么样?的老弱病残,边兵又?不如禁军的一半。真?要是打仗了,又?不是他们那几百几千人的事,粮草怎么征集,兵器怎么打造,粮饷的桩桩件件都是俗物,须知钱从哪里来,花到哪里去?,才?是入世的根本。我只说他少年得志,心里都没这些东西。他也笑我思虑太过,心机深沉,一世徒劳无功。”

他们两个都沉默着。西边的晚霞渐渐和灰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光线一消散,天极快地黑下去?了。

方维笑道:“这天眼看就?是深秋了,外头凉的快,老祖宗请屋里坐。”

他请陈镇进屋坐了,自己点了盏油灯,轻声道:“兄弟争论,原是常有的事,您也不必介怀。外头那些蠢人,随他们说去?吧。”又?问:“您要喝水吗?有现烧的。”

陈镇点点头,他就?提起吊子,在茶杯里倒了热水递上去?。

陈镇喝了些水,脸色和缓了些,又?摇头道:“我与你干爹,平日?里常有争论。可长兄如父,要我害他性命,绝无可能。这许多年来,有不少外人说起来,都传是因?为我与他争司礼监秉笔的位子,在张太后娘娘和先?帝面前多嘴告状,害死了他。流言纷纷,我亦无从分辩。”

他并不看方维,像是自言自语:“人心本是鬼蜮,再怎样?辩解,信的人自然还?是信。我后来的确做了司礼监的秉笔,若再说什么,又?显得此地无银。只是沈芳,你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了。”

方维将手搭在膝盖上,挺直了腰背,正色答道:“我自然明白。我干爹根本无心去?争什么司礼监秉笔。当年他也跟我们说过,一心想做宣府大同的监军,策马跑遍长城内外,方才?不负君恩,不负教诲。”

陈镇默然不语,又?慢慢地摇头道:“你干爹若是生在汉唐,倒真?是长安游侠儿。只是可惜……可惜他最后就?死在这个豪侠的性子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维默然地看向他,忽然开口问道:“之前老祖宗派我去?肃宁县查张寿年的庄田,并不是随意安排的吧。”

陈镇便转脸看着他,目光炯炯,嘴角带着笑容:“沈芳,你能想到这一节,也算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