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飞金菩萨》(上)
您也许早就见多了各样的菩萨像。譬如布达拉宫里的金子,大商场玻璃柜台里的玉佛,茶铺子里紫檀和核桃雕的艺术品,或者出现在那些雍容的老爷太太身上的,流光溢彩的翡翠牌子。
今天我同您讲我家里菩萨的故事。
我家没有人信佛,但菩萨摆在我房间最显眼的柜格里。它摆得很高,掬着白生生的宝瓶,仙袍上点着金彩,眼稍微微斜吊着,每日垂着眉慈蔼地望我。我不能擅动它,它足下镂空的莲座如同被雕琢的骸骨,花瓣裹着的圆盒子里面,是一撮我哥哥很久以前于海葬前的追思会上盗来的,母亲的骨灰。
我没有目击这场了不起的盗窃。母亲的死讯是由我的出生带来的,因而我对那场或许盛大的哀悼全无印象。父亲不愿记起过往,因此母亲的遗物大多在家中不见踪影,我只见过一张母亲的照片。彼时她身材匀婷,发型时髦,矮小但白净,戴着珍珠项链和配套的耳钉,穿着件过膝的藕荷色绸子旗袍,站在一丛繁盛的波莱罗月季前头,偏着头,笑容灿烂地托着一柄坠着流光贝母的木头折扇。她身边的法式圆桌上堆叠了许多装帧漂亮的书籍,内容诸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和《琉璃瓦》。她仿佛从那些书里走出来,带着民国老上海时的焚香气。不过,这张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手写了同这身穿着并不那么匹配的,恢弘利落的八个字:时和岁丰,国泰民安。我问过父亲,父亲说是母亲新年取到照片之后写下的。
我想,她那时定不会知道自己的生命终点会与女儿的出生重叠。如若她提前有知,早早放弃生育的念头,想必不会变作黑沉沉柜子里凝望的一缕灰烬。
我同样并不希冀我的出生,它并未带来任何祝福。我于父亲和哥哥来说更像是一种令人嫌恶的痛创,我索走了他们心爱之人的生命,但迫于法律,他们于我有照料的职责。
哥哥遥遥指着高处的菩萨,妈妈就在那里,她都看得见,你欠她的命。
我常做一个梦,梦里高柜上的菩萨带着轻柔的金蒙蒙的雾气飞下来,我说我们走吗?她对我点头一笑,而后在浩浩荡荡的幻光里化身为照片里穿着旗袍的女人,打开柜子,引着我往一条繁花阴翳的青石巷子去。
夏扬鸿隐隐惊心。
如果这些事不是真的,她大抵可以作为文学作品欣赏,但读到这里,她基本可以确认这故事并非编造,而是一种基于现实的记叙。时和岁丰,国泰民安,这件事绝对是真的。她甚至明白了,为什么向云舟过去的名字叫做“厄童”。夏扬鸿定定神又翻了翻,发现这个故事的长度有两万字之多。于是她一目十行地往下看,渐渐从繁冗的描述与修辞里总结准确简明的信息。
在这之中,她了解到了向云舟的家庭如何崩毁:母亲去世后,父亲日渐沉沦于酗酒和打牌,子女时常遭到责打罚跪。哥哥年龄大些,很快学会了推诿责任,娴熟地将错事都堆到向云舟的头上,父亲不在场时又以向云舟出生时的意外为理由,迫使向云舟“自愿”担下一切责罚。
直到向云舟十三岁那一年,向云舟的父亲在牌桌上猝亡。
哥哥操持了父亲的火化。那日陌生脸的亲戚,两男一女,穿着黑衣服,在捡骨下葬时姗姗来迟,同我们一起看那个木头盒子被埋进打折的墓园里。那日是个中午,阳光刺得我们快睁不开眼。他们带着一沓厚实的用浅蓝色铁夹子钳着的欠条,捏在手里,时不时摩挲一下,像捋一条惊堂木。打头的大伯先开口,悲悯和叹息挂在他的吐字里,仿佛将他自封了个居高临下的大佛。
“这些钱,不用你们还了。”他把欠条和手里另一张银色卡片一并交给哥哥,重重拍他的肩膀,“这里另外还有些。你好好念书,妹妹还小,你家以后得靠你。”
“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