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年来我多受磋磨,在无论如何也无法达成内心所愿之时,亦曾埋怨天道不公,然而我心中,依旧留存希望。
因此,我才拖此残躯,苟活世间。
于我而言,一日生机未绝,便不能说走投无路。
温行云却只是微微笑起来,“人遁其一……”他轻喃了一下这句话,缓缓道:“你说得,很是。”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浸在泉水中修长的手轻轻一搅,泉水中所映照的画面便又生了变化。
我见他踉跄着从剑宗山门一步步走下,血滴自掌心滴落石阶,如红梅绽开。
他手中已无剑。
从山上到山下,九万九千级石阶,灵力自断裂的经络流逝,化光飞散于空气中。
由修真者化为凡人,不过一日一夜间。
我却仍记得,他耗费不知多少时日,以凡人之躯一步步登阶而上,双膝染血爬至峰顶,仰头所露出的,那属于少年意气风发的笑。
画面再转,落入一间昏暗的房屋中。
日光斜斜自窗柩外射入进来,映着屋内一片狼藉。
他躺在木板床上,身下床铺是凝固发黑的血,而他的模样,也惨不忍睹他身体上处处是裂开的伤痕,像一块破碎又被粘合的玉玦,每一寸肌肤,都在有血渗出。
他侧着头,注视着窗外透进来的光。
眼眸黑沉沉的,透着死气和黯淡。
那屋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滞的,除却窗外的光线变幻,还有偶尔一个老妇走进来,摸索着他的身体进行清理喂食,剩余时候,便只他一人,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种近乎绝望的孤寂,还有一人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煎熬,令人看着,便觉胸口窒闷,我不能想象他究竟是如何熬过去的。
只是温行云叙述这一段时,语气却很平淡:“我折剑之后,受剑气倒灌反噬,体内经脉自手少阴心经起,寸寸断裂。”
“一日一夜后,灵气散尽,化为凡人。”
“再三日,肉身无法承受剑意肆虐,开始崩裂。”
“我赶在尚能动弹之时,寻了山下一处宅邸,又雇人顾我吃食便溺。肉身崩裂情状可怖,常人见我纷纷退避,唯一目盲老妇愿受我所雇,我对她,很是感激。”
“我在生死之间挣扎约有百日,百日之后,体内残余剑意耗尽,伤势不再反复。再半年,勉强下地。”
“之后,我便只身去往道宗。”
三言两语的叙述,其中多少苦厄凶险,只有经历过之人才知。
我忽然不再纠结他为何折剑了,若是没有下定无比的决心,又如何能忍受过这些痛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与造化,就算经历再像,我终归不是他,而他也不是我。
云天宗与长空剑宗相隔并不远,只是这个“不远”,却是相对于能够御空飞行的修行者而言的,凡人若要抵达,便是日夜兼程,也需数月。
况且他还是残损之躯,过程便更为艰难,只是泉水中画面流转飞快,想是这些艰难,他并未如何记在心中。
而进入道宗的过程,却比想象顺遂。
道宗三月一收徒,门前有验道石,凡资质悟性足够者,验道石便会放出光亮,之后便可进入道宗修行。
轮到他时,验道石上绽出的光亮,几能掩盖半座云城。
如此轰动景象,他面上的神情却仍很温和平静。
他身上的意气风发,似乎在剑宗那几年里,已被消磨殆尽了。
道宗大殿之上,他与其他入门的弟子一同跪地,等待道宗诸峰选取。
一个又一个弟子被选去,唯独他留在原地,无人问津,这与他在验道石上所引发的轰动,很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