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那把长命锁也被血染红,糊得再看不清字迹。

终于,那血也变成它自己的。

它腹部被刀所伤,倒在血泊里,又被更多的尸体掩埋,只余半个头歪在外面,艰难地呼吸。

铺天盖地的血色里,它在渐渐成为满地死尸中的一部分,可突然,它的面前却出现了一抹白。

它看到了一双鞋,一只手。

画面转换,落到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之中,人世的苦厄与纷扰似乎都在此远去,山中寂寥而安宁。

山林中有一处石桌,白衣高大的男人正端坐桌旁拭剑,而他的膝上,伏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童。

孩童身上干净整洁,穿着厚厚软软的棉袄,柔顺的乌发从男人膝上垂下。绒羽之中,露出嫩生生一张脸蛋,又长又翘的睫毛小扇子般盖下来,肤色如同霜雪般清透。

天色变幻,自清晨到午后,小孩终于揉揉眼睛醒过来,眼睛大而明亮,带着幼兽般的懵懂与警惕,它仰起小脸,轻轻去扯男人衣袖。

男人低头看它一眼,收剑把小孩抱到膝上。

它轻车熟路地抓起桌上一瓶辟谷丹,倒出一颗,当糖果一样嚼了下去,男人则取出笔墨纸砚,并将宣纸铺于石桌。而后,小孩规规矩矩地把腿盘起来,笨拙地拿起毛笔,在宣纸上认真写了起来。

男人静静看着,待小孩自己写一会,便抬手握住小孩手腕,一笔一划教起来。

阳光洒落下来,石桌旁两个重合在一起的影子,犹师与徒,父与子,亲密无间,宛如一体。

小孩一日日长大,开始拿着剑,一遍遍在林中笨拙地比划,男人站在它身后,握住它的手指点。

它看着男人,眼中逐渐溢满孺慕,目光纯澈如稚童。

时间流转,它的身体如小树抽芽似的疯长,微圆脸蛋的也慢慢变得尖削,小时如狼般的眼睛被磨成清冷的玉石,那里面所透出的不再是野性的凶光,而是内敛的疏离与淡漠。

这只从小在山林里成长的狼,终于被一点一点、彻彻底底地驯服成了一个人。

我在泉边沉默地看着。

那些久远的记忆已随岁月逝去,许多都已不再清晰,未想今日,又猝不及防地重现在我面前。

舍生泉所映出的,是我生平。

这个孩子,就是我自己。

泉水中的画面还在飞速变幻。

孩子长大为少年,又从少年长成青年。

云崖峰顶的洞府不知何时开始常年封闭,男人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待在云崖峰里,孤独而又日复一日地修行。

直到有一日,他在宗门的大门前,等来一个向他走来的黑衣少年。

他成了少年的师兄。

他们同居于半山木屋之中,一起在后山练剑,一起交流剑法,一起看山中的星辰日月。

那少年眼神明亮鲜活,与清冷孤寂的云崖峰格格不入,会在新学一式剑法之后兴奋地拥抱住他,亦会在他比武受伤之时为他递上伤药包扎,而后一直在他耳边叨叨念念。

他并不觉得烦,也曾想过,若云崖峰中能一直这样热闹下去,该有多好。

可下一瞬,画面就已变幻成他跪在演武台上,被少年打败的模样。

连续十次被自己的同门师弟挑战,皆输。

这次,已是第十次。

台下人头涌动,无数人在指指点点,台上师弟面容在阳光下模糊,只有讥讽嘲弄的话语,字字落在心头。

他拿起剑,沉默地回到了云崖峰中。

他坐在那张师尊曾教他习字的石桌上,看着被云雾笼罩的云崖峰顶,自清晨到午后。

而后再度拿起剑,重复一遍遍地修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