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那首曲调参差不齐的生日快乐歌里,颂然几个月的漫漫绕行成了白费力气,他精心维护的那点可怜的尊严,也猝不及防地化为了泡影。
从此以后,颂然再也没过过生日。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孤儿的身份会像一个不算污点的污点。人人都知道被父母抛弃不是孩子的错,这个身份却依然“不光彩”。他尽量避免与旁人谈及过去,即使谈及,也会刻意模糊细节,虚构一个“大家庭”的箩筐,说家里有一大群弟弟妹妹。
半真半假,自己心安,也免去他人怜悯。
他对贺先生用了相同的说辞,本该相安无事,谁料布布突发水痘,引起连锁效应,戳破了他的谎言。
颂然感到束手无措,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茫然地站在讲台前,听见老师用温柔如水的语调,把他严严实实捂在心底的秘密当众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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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嗡鸣不止,振麻了灼热的指尖。颂然心知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接了起来。
“打完针了?”
贺致远披着浴袍倚桌而立,皱着眉,语气不复从前温柔。
颂然听出一点怒意来,缩了缩脖子:“打完了。”
“体温多少?”
“39度。”
“烧到39度还不肯说实话,这么拿我当外人?”
贺致远怒忧参半,一股难以言表的烦闷感涌上心头,音量不由提高了些。颂然缩得几乎要没脖子了,整张脸埋进了羽绒服,小声说:“不是的,我没想拿你当外人,我只是……不敢告诉你。”
“不敢?”贺致远眉梢一挑,“我离你十万八千里,能拿你怎么样?”
颂然赶紧一阵摇头,不慎幅度过大,晕得眼冒金星,险些又冲去厕所吐一回,勉强才压了下去,喘着气说:“贺先生,我……我觉得,我好像被布布传染了水痘。”
“你不是得过水痘了吗?”
“对、对、对不起,我是骗你的。”颂然把嗓音压得低低的,“昨天……我其实没有打电话。”
这么漠视自己的健康,贺致远简直被他气坏了,用力一敲桌子:“为什么不问?”
颂然又是一缩脖子:“没地方问。”
“难道你爸妈十点钟就睡了吗?”
“我没有爸妈!”颂然一咬牙关,自暴自弃道,“之前那些弟弟妹妹一大家子的鬼话都是骗你的!我从小就没人要,被丢在福利院里,刚认识你那会儿怕被看不起,才撒了个谎。昨天你让我给家里打电话,我没地方打,只好又撒了一个谎,谁知道……谁知道今天发烧、出痘轮着来,才一天就被拆穿了!”
说得委屈又愤慨。
贺致远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先是惊愕,再是沉默,怒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原来……是这样啊。
他还以为颂然出身于一个富足和睦的家庭,正因为不食人间疾苦,无忧无虑,才能靠着一支笔、一张纸,把孩童时奇幻烂漫的想象力保留至今。
他完全猜错了。
颂然这会儿发着高烧,理智欠缺,十二分孩子心性,情绪一放出去就收不回来,在那儿喋喋不休:“贺先生,我真的没拿水痘不当回事,今早我还给福利院打了电话来着,他们说我得过,我就以为翻篇了,谁知道这样还会中招啊!现在……现在怎么办嘛?我发了烧,肯定没法带布布了,这才讨回来两天,还没带够呢,连故事都没讲几个……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连老天都嫉妒我,给我下绊子……”
这都什么颠三倒四的?
贺致远觉得颂然的性格实在成谜:对外表现得多开朗,内心就有多敏感,偶尔还会逻辑崩裂,干出一边生病一边自责的事情来,让人无可奈何,只想揪起来狠狠骂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