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之言府中暂住的那段时日,他碍于身份,不能出门,恰好周檀还没有离京,于是日日来同他一起读书。

苏朝辞不是顾之言的学生,时常上门未免显眼,况且那段时日正是苏案发生时,他焦头烂额、无暇多顾。

每天陪着宋世翾的只有周檀。

宋世翾一开始唤两人都是“先生”,后来对周檀只肯叫“老师”,周檀无奈地纠正过好几次,他不愿改口,便作罢了。

苏朝辞恐怕没有什么对付孩子的经验,对他远无周檀温柔,他敬重二人,可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周檀更加亲近一些。

顾之言心腹之子艾笛声为他寻了汴都闹市边的小院子,又派了许多暗卫保护,于是宋世翾从顾之言府中搬到了栖风小院,一住就是几年。

周檀外放回京后第一时间来看他,宋世翾朝对方恭敬地行了拜师礼,周檀择了《论语》中谦德的“谦”做他的字。

他本来没有别的心思。

他想着,就在栖风小院中、在几位先生的庇护之下长大,等到今上驾鹤西去,他的身份也没有那么敏感了,他便作为顾相义子娶妻生子,过寻常人的一生,也算对得起这条父母亲拼死保下的命。

直到燃烛案发。

顾之言身死、周檀入狱后向皇帝投诚,苏朝辞和艾笛声三缄其口,不肯让他知道太多,而他只是含糊地发现,老师已经许久不来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苏朝辞将顾之言和那封遗诏之事和盘托出,宋世翾在那一刻恍然大悟,顾之言非要将他留在京中,原是因为这件事。

更别说这些年来,苏朝辞和周檀教他的东西。

那都是天子之学、帝王之术。

苏朝辞有些紧张地同他坦诚,苏家与太子有旧怨,绝不可能拥护太子继位,德帝的其他儿子都不成器,他一心希望宋世翾能够承继大统。

而他一直喜欢的老师呢?

老师如今在宦海沉浮,心思不明。

艾笛声含糊地告诉他,倘若有一天,他能瞧见老师重新推门走进这间栖风小院,便代表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了。

于是宋世翾便耐心地等着。

对于近在咫尺、触手可得的权势,世间没有人会不想要,他也不能免俗,况他亲眼目睹家门惨案,说心中全无仇恨,也是不可能的。

他不知道苏朝辞深恨太子的理由,太子当时名声尚好,也算勤政体恤,那……老师会怎么选择呢?

宋世翾从一开始胸有成竹,到后来惴惴不安,底气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开始劝说自己,如果老师最后没有选择他,那必然是老师觉得他不会比太子做得更好,老师向来是对的,若他这么选了,他……就照从前所想平淡一生,也不是不可以。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忆起这种忐忑了。

如今在诏狱中,当初年青的、让他觉得高高在上、温柔如仙人般的老师浑身是血,双目通红地叫他“陛下”已经好多好多年了,他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私下叫过他“陛下”了。

宋世翾抖了一下,想起程疏将那复刻的状纸送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顺着看下去,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

恐慌。

空空的恐慌瞬间就将他透彻包裹。

老师……知道吗?

知道保护他的属下曾经杀了他最最重要的人吗?

当年柏影经罗江婷的手为他送过一次状纸,那次被周檀拦了下来。

他见过。

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或许比他想象中还要早得多。

柏影敏锐地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却不太甘心认输,鱼死网破地留了个后手挑拨他们的关系当初李缘君和罗江婷觉得时机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