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星如心里忽然生出浓重的愧疚,由始至终,这十多年来柏千乐并没有什么错处,却总是遭到他有意或者无意的抛弃。他总是被自己抛下的那一个。

自己命途多舛,苦果却总由柏千乐承受。很不公平,但造化便是如此蛮不讲理。

他鼻子一酸,再也不敢看柏千乐,扭头便走。因此他错过了柏淑美追来惊惶、惊愕、失措的目光。

奔向西苑的路途里,奉星如偶尔分神去想,柏千乐的提问,也是他对自己的思忖。他问过自己许多遍,但这样的念头从未像此际一般字字清晰:这段婚姻,究竟有什么意义。

无关乎与他隔了八百房亲戚远的奉家,无关乎这场乱伦,无关乎柏家,甚至无关乎他的丈夫柏兰冈。仅仅质问他自己,这段婚姻,究竟何益。

许多时候追寻意义这两个字本身就足够抽象困难,小到某事某物,大到生死宇宙之类的宏观视野,苦苦追寻也总是一无所获。奉星如自认不是哲学家,不是智者,亦非圣贤,他在短短的红灯间隙里思索不出答案,他只知道,在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里,消耗得满心蒙尘,满身疲惫。

回西苑之后,他先用了一天做了个清扫洗洗床单被套,整理书箱资料,拖拖地,擦擦台面边角,身上发热出汗,他心中隐忍许久的郁结仿佛也跟着汗水流走了,肌肉关节都更松快些。然后他放空了一天,他忍不住,关于婚姻的拷问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作出决定的机缘总是机巧而难以预料的,也许是一场雨,离家还有两公里只好躲进路旁的便利店;也许是摔了杯子,孩子还在客厅里打闹尖叫,叫嚷着谁欺负了谁让你出去主持公道;也许是一滩烂泥,车轮飞驰而过溅起雨水坏了新买的衣服;也许是某个举手之劳,谁春心暗动。于奉星如而言,那天天光晴好,他收了晒得干爽而温热的被单,锅里的排骨玉米汤冒出清甜的香气,他揭开盖子,抖下盐,忽然觉得,追寻没有意义。

他立刻查起律所,看了许久,律师们一位比一位隆重的履历在他眼前闪烁,最后他定好律师,致电约了时间。

咨询结束,他带着文书走出律所的写字楼,他没有急着上车,沿着岸边漫步许久,约了奉尉芝,两个人兴起吃了餐泰菜,酸甜辛香的口味正合孕期难捱的奉尉芝的心意。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从前奉星如不明了为什么父亲做的菜风味总是与母亲、甚至外头的饭店不大相似,好吃固然是好吃的,但似乎中不中、洋不洋,长大后钻了不少东南亚的丛林,那里的菜色他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忆里也有这样的味道。后来无数次翻阅父亲记录在薄薄档案上戛然而止的人生,还有昂登那一番话,他终于证实,爸爸为他做的、教给他的菜色,是那段罂粟丛里晦暗惨烈的时光刻在男人骨血里的印记。

味道比回忆更能铭记岁月,闻到的、尝出的、不经意间散发的、某处似曾相识的……刻意或者无意,它总能勾起遗落在时光里的某件事、某个人、某段日落,某处潮涌。奉星如与奉尉芝吃得尽兴,他没有送女人回家,而是车了她回西苑。女人在车上打了电话回婆家报备,也只是淡淡,奉星如听见姐夫在挂电话之前,忽然问了一句,和谁在一起。

奉星如打了招呼,那头的男人缄默一会,最后只道了声辛苦。

他看了看奉尉芝,奉尉芝息屏,唇边的笑意减淡了,剩得寥寥。奉星如问她如今他们夫妻到底如何,奉尉芝不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说,就这样吧。

世间恩爱毕竟稀有,多少夫妻到头,最终也只剩这四个字。

奉星如笑了笑,他为女人松开安全带,扶她下车。晚间他们躺在床上,窗外是澄澈的星河夜色。他们头抵着头,说了很久的夜话。自从奉尉芝去了远方上学、奉韶镧辞世,奉星如参军之后,二十年里,他们再也没有这样亲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