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分开那一沓纸,哗啦啦翻着找到落款处,“书青亲笔”几个端秀的字便静静躺在那里等他。
这十几年来,从谢浚到陆令章再到亲生儿女,谢竟不知教了多少回习字临帖,但一直没许他们学他自己的字,缘因去瑕体介于行、楷之间,是他贯通了这两种书体之后化为己用,造出的变体,瞧着虽然悦目,但并不适合初学者打根基。
而谢竟通篇翻看陆书青的家信,最开始的那些,时间在前年年初的,尚是四平八稳的汉隶,越往后便越有去瑕体的影子,及至去年秋天,竟是几乎已和他自己的笔迹没有什么差别,若非谢竟亲自细认,足可以以假乱真。
他不知道是谁让陆书青学去瑕体的,是陆令从还是这孩子自己,但他可以轻而易举想象那个画面,眉眼像足了母亲的小少年一个人静静坐在母亲的书房内、母亲的书案前,呼吸轻得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般,心无旁骛,一笔一划临着母亲的旧迹。
谢竟狠狠收紧了攥着纸页的手指,心中倏然一阵细细密密铺天盖地的生疼,刺得他不受控地弓起身来,喘息艰难。
他跪坐在书箧旁怔了半晌,才缓缓抬起手来,强自定神,翻阅下去。陆书青写来的与其说是家信,倒不如说是他的流水账日记,通篇白描不事雕琢,除了冬问寒夏问暑,逢战要陆令从“千万小心”之外,再没有多余客套。
字里行间出现的其他人,则悉数是谢竟暌违三年的金陵亲故。
譬如
七月初九,早起,注《昭明文选》,耗神吃力,过午一觉睡到晚膳。
七月十三,午后随张太傅访新科状元,一副美髯,云长再世。
七月十四,赴礼部宴,在座俱为贞祐旧人。
七月十六,早起,陪祖母访灵谷寺。
七月十七,国子监听学。
七月十九,回府一趟,寻出几卷古画。
七月二十,大雨,躺了一日。
七月廿四,随姑姑出宫,放纸鸢不成,遂赛马,惜败。
最后这句旁边还郑重其事批了一行小字,“我骑艺不精,非是猗云之过”。
谢竟通篇看下来,方才那万千牵系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直是啼笑皆非,只觉这孩子实诚得可气可爱,他倒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这父子俩私下还这么“无话不谈”。
至少在三年前谢竟离京时,陆书青仍是一贯的沉静寡言。他的名字是谢翊所取,语出“谁为不平者,与之书青天”,自小素与外祖家亲厚,谢竟虽没有开口问过,但很清楚谢家一案对陆书青的打击有多大。他和陆令从没能在这些时刻陪在长子身边,是他们为父为母的失职,想起此事谢竟终生有愧,可时过境迁,想弥补却也无从下手了。
李岐说陆书青早慧懂事,知道替缺席的父母奉养祖母天年,那么想来这信上种种一本正经的插科打诨,让人看了会心一笑的字句,大约也是他有意为之,不想让陆令从为军务操劳之外还要为他担心。
谢竟读了半晌,徐家兄弟端了午膳来,他用过后拿着陆令从留给他的一块令牌,又问徐甲借了件战袍御赐的大氅实在惹眼便出了王帐,跟着二人在营中四处察看,留意着伙食粮草医用等等有无错漏异样,有人问起,只说自己是太守何大人派来,看看有什么能贴补军中的。
天色暗了又和几个将官围坐在火旁草草用过晚膳,武人耿直,被谢竟三言两语套去了话,感慨了一番西川战事如何惊心动魄,剑阁一役如何凶险艰难,当然也没忘了歌吹主帅如何以一当百。
待他回到王帐,正与欲往外走的陆令从迎面撞上。后者不见他和徐家兄弟,李岐也一问三不知,着了慌正要去寻,见谢竟回来才长舒一口气,正想拉下脸来数落几句,谢竟却道:“你先等等,我写完这两句你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