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忽然想起多年之前,断在他手里的那截风筝线,那只隐入杳杳天外、再无痕迹的紫燕。

世事迁易,王谢堂前的燕子不知所终,乌衣巷口的斜阳却亘古恒久。他走过的那个时代轰然落下去,在王与妃、帝与后的头衔之下,在生前冗长的徽号、身后累赘的谥号之下,谁敢说自己永远是少年?

陆书青驾着属于他自己的小白马“琼絮”,前方的同伴争先恐后奔下山坡,回头唤他的名字、催他快些赶上。送他白马的人没能回来,只有一座衣冠冢立在江对岸,与连天的芳草相伴年年。

燕矶沐浴在血红余晖中,暝色本应起愁,陆书青却望着这一幕生出源源不断的暖意。

陆书宁拜别了何夫人,卷起自己午后新绘成的习作,夹在腋下,拒绝了内监让她上宫车的请求,从偏门跑出画院。一墙之隔,尚服局宽阔的中庭里,刚刚浸过染缸的绸缎挂了满院,等待着在夕光下晾晒出最匀透的色彩。

她从胭脂色奔到藤黄色,再从苍青色钻去丁香色,快得像只雀儿几乎要飞起来,手牵着风随她抄向归家的近路,遗落一道虹的余波。

谢竟撂下书卷,抬步继续往内,前方牢牢占据他视线的,只剩下一座挡在寝殿之前的螺钿屏风,屏后隐约可见倚坐着一个人,似乎早已等候他多时。

“你在?”谢竟轻问。

内室传来落棋声,陆令从应答:“我在。”

“陪我把这一盘下完罢,”他对他道,“你执白。”

谢竟走向陆令从,却没有绕到他对面去,只是停在屏风的这一边。他慢慢斜坐下来,隔纱半明半眛,凝望着陆令从的侧脸。

熏风缠绵进殿中,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遇恰在这时节十六年前的春天,谢竟十六岁那年的春天,一个至真至纯、情痴性灵的春天。

夕阳擦过斜檐泼在屏纱上,花影、雀影、人影,都被针脚细密地缝定了,边缘褪成一圈淡淡的、哀惋的金线。那并非一幅寻常的山水仕女,紫藤萝、广玉兰与池台还复旧模样,正是从昭王府谢竟书房的窗望出去时,那场无穷无尽的似海春深。

十六年来如一梦,人生长恨水长东。

所幸他们仍然牢记着那些春天。

所以他们将春天织绣在锦屏上,祈愿她永不凋零。

作者的话:《六州歌头》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