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与谢浚脸上,甚至连哀恸之色都不易寻出。过去的痛苦实在太久、太长、太多了。这种情绪一样是会让人疲倦的,或许在失去那一刻,心上的血洞便已凿穿了,余生每一次偶然的剐蹭,品尝到的唯有麻木钝痛。
陆令从装殓时用的是最为贵重的楠木棺椁,谢浚除了添置明器,还将留在乌衣巷的生前旧物一并陪葬。如果真正在乎“哀荣”,谢竟就不会拒绝将父母兄嫂葬于北邙山,可滑稽的是,不论身边长眠的是王侯将相还是布衣亲眷,不论怎样万人举哀的风光大葬,都不能够带逝者还阳。
是夜,谢竟独自留在祠堂中,擦拭过新添的四个神主,跪下身来,双掌合十,微仰起脸凝望虚空中。
“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我执意将你们带回陈郡,是对的么?”
“从你们去后,我的每一个选择总举棋不定,不知对错,不知结果轻重。三十年光阴虚掷,父亲说有些事我要到三十岁才会明白,是高看我了。”
“我离京之前,宁宁给青儿讲,如果是我心中真正愿意,如果活着对我来说真的很痛苦,那么即使我选择去死,她也不会阻拦我。我竟然从来不知我的女儿是这样看生死之道、骨肉之情。”
“浚儿说他遇到一件难题,可我实在无能,没办法为他解惑。我亦遇到一件难题,你们又能不能显灵,为我指点迷津?”
祠堂之外,大片原野沉眠着,沿田垄一直走下去,就是他、陆令从与陆书青戏水那条溪涧,举目北国夜空中,点缀着晋时星汉秦时月。
谢竟就站在祠堂的门前,望向他所能望见的一切。
太初宫也许确实瘆瘆难活,但是别处难道他就真能够随心自在?他从睁眼就长在市井烟火中,是否真能忍受山林隐士以数十年计的孤独?他与族人相对无话,故宅风物也变了模样。今时今日,陈郡于他而言,还有几分担得起“故乡”之实?
陆令从尊重他,放他自由;儿女体贴他,放他自由。可是这种种成全,他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走?
他是为了逃避而走,为了自由而走,还是为“走”而走?
归根究底,但凡生在这浊世,就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可言。而即便能斩断俗世烦恼、抛却这具皮囊,他谢之无又真正拥有“去死”的自由吗?
如果在刚得知陆令真噩耗时做选择,谢竟不怀疑,他真的有可能选去死。那时大事未起、大仇未报,他害怕再有人因为他的仇恨丢失生命,他负担不起“生死”这么重的代价,所以有可能自己做个了断。
也许陆令从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八卦洲之变的一切内幕细节,并未与谢竟商议。他怕他会放弃,更怕他因难以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抉择,转而以死来逃避。
可是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再改变,死去的人也不能再回来。在他一己的“死”与“生”之间,横亘着这么多的鲜血与性命,和凡人惨淡艰难的半生。如果还是选择去死,就如陆令从所言,那些人就都“白死了”。抛弃他自己的生命,是对所有拼命保护他、为他争取一线生机的人的侮辱。
崔淑世临终前说“可以为自己死”的自由,他并没有资格拥有。
谢竟忽然有点明白,为何萧太后会在鸡鸣寺中了却残生,为何吴氏这些年越发一心向禅。当人找不到命运的出路、又不能就死的时候,将目光投向神佛也许是代价最低、风险最小、牺牲最少的办法。
远处响起落叶被踏碎的脆声,谢竟收回目光,只见谢浚披着厚厚大氅、提灯匆匆而来,手中握着什么东西,离他尚有十数步时,已然出声高道:
“雍州战报,李将军亲笔!”
二八.二
长城脚下的关隘分开了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