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卧着陷下去,上半身未穿衣裳,整条右臂裸露在床帐之外。
谢竟少时听人说书,只觉得谈笑间刮骨疗伤是逸闻而已,如今才知关公该有多么神勇。银绸选用的是一把精巧而锋利的小刀,尽管下手快而利落,但这种“疗法”与凌迟本质上也没有区别,在清晰地感知到整块血肉被一点点剜下来、与骨骼剥离开时,谢竟根本不受控制地发出惨叫。
浑浑噩噩中,他想起陆令从肩上那种贯穿身体的伤,哪怕留下时只有短短一瞬,终归不会将疼痛减轻半点。
手臂不像上身那样容易被衣裳遮掩,谢竟的确不怕痛,不怕雪肤的无瑕被破坏,也不怕丑陋与狰狞的疤痕,但若是每一回伸出手来去触碰陆令从、拥抱他的儿女,都要难以避免地提醒他们一次自己受过的苦楚,那必然会使彼此都心力憔悴,实在难办。
不管是谢竟思绪混沌时说的胡话,还是他几欲昏死又被痛醒后的哀求,银绸都照单全收,只是面不改色地落刀,因为太清楚只有早些结束这一切,才能让谢竟少遭一些折磨。
一片朦胧中,眼前所见比室内要昏暗得多。谢竟的视线落在轻薄的纱帐,他看到了银绸纹丝不乱的侧颜,秦院判并数名太医,端着汤药的侍者以及门畔那个高挑、颀长的身影。
神龙殿虽然恢弘阔大,但天子所居的寝殿与偏殿也不过就短短数十步距离。可陆令从这些日子从不曾命人来问候一句,更不曾出现在谢竟的面前,就好像偏殿是完全空置,根本没有住着他这个人一般。
这种刻意的“漠然”和“忽视”,本已经稍稍缓解了谢竟居于神龙殿的不安。尽管在魂游天外时,他会不自觉地想到陆令从,从儿女宫人的交谈中试图去猜测朝政是否十分繁重、新旧势力的平衡是否须得十分小心、适应帝位是否不易……
咫尺千里,形同陌路,现在为什么又要来呢?
在谢竟勉强还清醒着时,陆令从始终站在原处,一步未动。而神智彻底涣散前的一秒,他眼帘沉重,将垂未垂,只来得及看到陆令从转过身去,消失在殿外。
二七.六
谢竟用以支走陆书青和陆书宁的借口,是他身体仍虚,不宜轻易挪动,但心里又记挂着崔淑世与阿篁的灵位移回崔氏的事情,于是便拜托他们出宫,代为祭拜。
崔济世将兄妹两人一路引至宗祠,礼道:“陛下严令重审贞祐十六年相府失窃一案,清河崔氏上下感念不已,只是近来家事繁杂,一直未及谢恩,多劳宫里主子记挂,家姊和阿篁泉下有知,想来冤屈可明矣。”
比之神龙殿的内监,他更为谨慎,选择了更小心的措辞,模棱两可地将谢竟称作“宫里主子”,既不会冒犯天颜,也不会令东宫与公主难堪。
陆书青寒暄两句,又替父母分别转达了哀思,崔济世便退出祠堂去,自留下他们在内祭奠。
崔淑世与阿篁的神主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在已故的崔太尉夫妻下层,来日崔济世兄弟几个辞世,也不过就是如此位置,已算得族中同辈里能给予的最高、最正式的礼遇。
陆书青上过香,将母亲手书的诔文烧了,低道:“清河崔氏到底明事理,知道没有崔夫人,他们立不下今日的功劳;也知道只要好好供奉着崔夫人与阿篁灵位,爹娘哪怕是出于同情感念,也会予崔家子弟几分优待。”
陆书宁轻声问:“我记得哥哥同阿篁是朋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我也记不真切了。”陆书青喃喃回答。他的这位旧友并不耀眼,若非得到了母亲的特别关照,大概会一直泯然众人下去,如一片幽篁,深林人不知,唯有明月相照。
“她带着你一同画过纸灯笼……多半是上元时节。你当年太小了,还有印象么?”
陆书宁遗憾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