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败尽谢家清誉效犬马劳,求他富贵膏粱?你以为我如履薄冰爬到这个地步,求他位极人臣?圣人君子心系天下、求海内晏如,我不是,粉饰来的升平我不稀罕!”
“我求至亲泉下有知恕我年少荒唐,我求儿女此生行称心事守意中人,我求你我求你陆子奉,纵横沙场镇守河山,能再不必有后顾之忧!”
话音落下,空气久久凝固。
半晌,陆令从把手从谢竟的肩上挪到他的背上,稍用一点力,将他往自己的怀中收去。谢竟没有反抗,任由他拥着自己,愕然发现连这个怀抱都显得有些陌生了。雍州三载的年岁何长、相去何远,却都比不上真相与彻悟给人心带来的隔膜。
谢竟似被这种疏离冰了一下,打了个激灵。他靠在陆令从胸前,茫然自语:
“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良久,陆令从松开他,如他所愿,放开手去:“如果你求的是不受束缚,那就走罢,去罢,远远地飞到一个天没有边际的地方。”
神龙殿的大门被推开,谢竟摇摇晃晃地迈到槛外,仰起脸来,刺目的朝晖洒满在丹墀上,他睁着双眼,就那么直直地迎上去。
十六岁那一年他踏入这扇门,高居三元榜首,风光得意,没有一件事可供他费心去牵系兰笙裙2⒋4;三十一岁这一年他踏出这扇门,举目上下,天穹霞光万丈,人世苍苍茫茫。
身后神龙殿内,陆令从孤身而立,与谢竟背影朝向背影。先帝的真遗诏已然是一张废纸,恩怨落定,它失去了所有的效力,可是那字里行间看不见的权力与心术,将如幽魂一般徘徊在这座大殿上空,千年万年,无穷无尽。
谢竟心想,也许比起陆令从来,他的确是胆怯的,是自私的。他们之间没有对与错,没有谁变了谁没有变,只有被迫长大与不愿长大哪怕陆令从想要他长大,可最后所做的仍然还是纵容他,庇护他,顺他心意,终于还是不希望以谢竟终日郁郁为代价,来换他寸步不离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右臂上青紫的瘢痕久违地发出刺痛,谢竟的双眼被晃得流出了泪,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一阵眩晕,踉跄两步,径直从阶前栽倒下去。
二七.五
陆书青站在母亲的书房内,盯着那块用去瑕体写成的“松风雪一瓯”匾额发愣。
桌上倒扣的书停留在几日之前读的那一页,下面一厚沓纸页,是上回在兰台张太傅留给他的题目,陆书青还只写了一多半,才刚下意识提笔要续,忽然顿住,有些迷茫,他写完要拿去给谁看呢?
翰林院国子监的博学鸿儒一抓一把,随便哪一个,都不敢不战战兢兢地批阅世子文章。
可张太傅不会再看。
陆书青转脸看向窗外,对面东厢房门前的楹联,正是出自张延之手,那字迹沉郁工整,与去瑕体寻不到半分相似。因昭王府落成在前、他母亲入府在后,所以家中除了欹碧台和这间书房,其他门庭馆阁的字都是张太傅题写的,为表敬重,这些年一直只是翻修重漆,从未更换或撤下。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换他就要从家中搬走了,下人们正在为他收拾惯用的物什,预备随他一起搬入东宫。
整理橱柜时,侍女找见了去年生辰时宁宁送给他的那册画集被他母亲命名为《阿兄偶见》的,问,世子,这个要为您放进书箧中么?
陆书青走过去,拾起这本被翻得纸都有些皱了的小书,目光落在末页由张太傅作的跋上,他已经能够将这篇短文背下来了。文段精炼却五脏俱全,不论画作、作者还是画中人,都被张延当作真正的名家孤本来对待,甚至比陆书宁自己写的序更要严整认真。他称许了陆书宁对人物神态的精准抓取,赞赏了她的构图、她的炼意,也提到溢于纸上的家人相亲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