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青并非没有见过血,可他确实不曾见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就连死亡,他也只是从传闻中共情悲伤。

他跪坐原地,想要拔出箭镞,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无措地喃喃道:“叔父……”

陆令章半阖着眼睛:“不必徒劳费力,我本也是将死之人,治得了伤,解不了毒。”

陆书青拼命摇头:“我姨娘,还有秦太医,他们都医术高明,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能找到解毒之法救叔父的!”

陆令章只费力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若当真还有可解之法,琅琊王氏的弑君之罪,又该如何坐实呢?”

“青儿,”他唤着陆书青的小名,“我如今也算偿了皇嫂当年相护之恩。”

陆书青的泪水瞬间就落了下来。

朦胧间看到陆令章抬了抬手,他俯下身去,将耳朵附在对方唇畔,听他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

他将那个跪伏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手掌下的躯体渐渐失却温度,耳中也再没有了声音。

最终,陆书青僵硬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江滩边的群臣和父母,茫然道:

“陛下,驾崩……”

人群先是死一般寂静了半晌,随后蓦地爆发出如沸的哀声与议论。聒噪嘈杂中,不知是哪位将军或者是哪名尚书,不顾礼法地冲上来抓着他询问:“世子,陛下临崩前对你说了什么?”

其实在场没有一个人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以为陆令章说的必定是皇位归属,是相府密谋,是太后筹算,或是什么足以搅动前朝后宫风云的秘辛就如今日他公之于众的所有事情一样。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到陆书青面前,七嘴八舌问他,世子,陛下可留了什么遗诏?

浑浑噩噩之间,陆书青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了过去。霎时间所有的喧闹和图穷匕见都隔绝了,等到再回过神来时,陆书青发现他已身在父母怀中。

他的脸紧紧贴着的,是母亲的肩窝,而身后拥抱着他脊背的,则是父亲的臂膀。

陆书青慢慢眨着濡湿的眼睛,迟钝地想: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其实所有的那些话,他叔父都没有说。

陆令章只是很轻、很慢地告诉他:“在你小时候……我那会儿也没多大。有一天,我看到吴娘娘抱着你倚在西宫梅园的花荫下,皇兄皇嫂围坐一旁,陪她闲聊解闷。”

“你姑母搂着宁宁,在太液池边的石阶上,拿柳条儿编篮子玩……”

“……我那时真想过去,可我知道我不能。你们是一家人。”

“青儿,你们才是一家人。”

这就是他最后的话了。

二六.一

回忆

深夜,大雨才刚停不到一个时辰,足够将短短三日内发生太多杀戮的金陵城中的血腥味,冲洗得无踪无影。

朱雀桥一带的人家门户紧锁,不敢发出半点异动,生怕稍有不慎,便要被扣上作乱的罪名。这不光是因为天子刚刚崩逝,更是因为黄昏时分桥边那一场令人胆寒的死刑。

而那个毫不见哀色、只是冷漠麻木地旁观父兄被斩首的“幸存者”谢竟,此刻还孤零零地躺在朱雀桥下,一动不动,让人惊疑他是死是活。

然而就在无声无息间,一辆朴素平凡、无任何显眼之处的马车疾驰而来,在桥下略一停驻,一个身影掀开帘子将谢竟抱起来,随即又飞快地离开。

马车绕着秦淮河兜了大半个圈子,才向昭王府西侧隐蔽偏僻的角门驶去。车内生着好几个炭盆,陆令从与银绸的额角都密布汗珠,谢竟的身体却始终冰冷,在疲惫、饥寒与精神巨创之下,昏迷难醒。

陆令从将谢竟湿污不堪的衣裳剥下来,拿滚水和巾帕细细擦拭干净,换上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