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不能落地是礼法,陆令章让出了天子銮驾,暂作停放之用。然后他唤来了随军出城的几名太医为首的正是由吴家举荐的秦院判问:“该如何做,秦大人想来不必朕吩咐?”
众臣听他此言,竟是还要公然打开棺木查验遗骨,当即再按捺不住,以头抢地,纷纷高呼:“陛下不可!”
掘先帝坟茔,再开棺验尸,足可称得上惊世骇俗,王俶冷冷警道:“陛下今日若真这么做了,难逃行事悖乱、疯癫无状的恶名,更担不起孝悌的贤名,恐怕难再为明君之选!”
但显然,陆令章完全不在乎。他既不在乎此刻朝臣漫天反对之声,更不在乎来日史家如何用春秋笔法写他的荒诞。
他只是怪异地、直勾勾地看着王俶,良久,扯起嘴角一笑,令道:“开棺!”
尽管宣室在运出金棺的当下便已处理过,但还是无法阻止恶臭随着棺盖开启而瞬间散溢。士卒无不掩鼻,臣子们抬袖,不敢直视“龙颜”。然而陆令章与王俶却都一动不动,只是死死注视着棺木。
先帝驾崩时正是冬日,又因政权更迭而匆匆入殓落葬,因此当时尸身腐烂并不多,此后又一直深埋地下,虽四年过去,亦有蛛丝马迹可循。
秦太医等人查验半晌,又彼此低声交谈一番,来到御前回话道:“回禀陛下,先帝的骨殖之上可见青紫的蚀痕遍布全身,若微臣所记不差,这应是一种名唤‘剔骨弦’的滇中奇毒,靠将一条丝线埋入人体内来下毒,发作缓慢,至少累月,但一旦深重,却是难以逆转,十死无生。”
群臣听罢,立刻喧声大作,若秦太医等人所言不假,让先帝晚年缠绵病榻的其实根本不是“病”,而是“毒”,先帝也更不是如朝野坊间所以为的那样,因病而亡!
人群中立刻有声音道:“先帝最后那几年,身边常侍奉的无非就一众内监宫人,还有太后与吴太妃两位娘娘罢了。”
随即便有人反驳:“诸位莫忘了,这可是滇中奇毒,我等闻所未闻,更不曾在市上见过一眼,两位娘娘与寻常仆婢深居宫中,从哪里能得来这种东西?”
王俶没有理会众臣七嘴八舌的争论,只是抬眼,阴沉沉对陆令章道:“先帝临终之前,殿内侍奉的唯有内监钟兆和张太傅二人。而钟兆自那日之后便消失得无踪无影,难保不是他有大逆不道之心,下毒弑君,再畏罪潜逃。”
陆令章未置可否,只是忽然抬起手来,不疾不徐地将自己的龙袍、外衫、中衣与里衣,一件接着一件解了下来。
到最后映入众人眼帘的,是天子年轻的、赤裸的上身,而那白到病态的底色之上,竟然是成片成片的青紫斑驳,有几处甚至见了溃烂。他的右侧小臂上,乌紫淤血深深连成一条细线,正与秦太医描述的剔骨弦不可拔除之后的情状,如出一辙。
“舅父,”陆令章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钟兆既已不知所终,朕身上这些痕迹,也能是他下毒暗害不成?”
谢竟在瑶台之上,能将楼下之事一清二楚尽收入眼底。距离初七已经过去七日,然而这个月王俶却没有允许崔淑世为他更换剔骨弦。
这件事,王俶私下向淮阳郡借兵、派王契去押运粮草,还有“天子会出城迎接长公主灵柩”这一消息,凡此种种累加起来,谢竟便已能判断出,王俶是有所预感,在防备昭王府借机向他发难。
被绑在麻绳中的右小臂早开始淡淡发青,时而有针刺般短暂的剧痛。在看到陆令章上半身的一瞬间,谢竟就已完完全全明白,如果一直无法更换剔骨弦,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下场。
如众人所见,陆令章像先帝、崔淑世和谢竟自己一样,被他的亲舅族下了剔骨弦。
崔淑世同样是那个每月为他更换的人,而她与陆令章的交易,应当就借此契机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