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迟今夜,我得设法进乌衣巷……”他站起身,转向众人,艰涩地说出最后二字,“收殓。”
冬雨最冰凉刺骨,是金陵多年罕有的瓢泼倾盆,人人引为灾相。谢竟畏惧冬天的寒雨更甚于夏日酷热,可身上的僵冷却难与心底寒意相抗。
他只晓得天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公车门外的禁庭中,换值的内监宫人、巡逻的羽林卫列队而行,仅向他留下后怕的一注目;偶有奉召入宫的臣子,亦只会敬而远之,不敢停下来对他多说一句话。
期间他甚至见到了一次陆书宁。
吴氏抱着她从神龙殿出来,雨势正大,只好在檐下暂避。陆书宁显然立刻辨认出跪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她已经超过一天一宿没有见到母亲,没有享受到母亲的吻和拥抱。
但是母亲为什么和平日不太一样?在他光洁雪白的额头上,为什么满布血迹和水污?
陆书宁茫然地还想要再细瞧,在祖母怀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吴氏却忽然抬起手来,轻轻掩上了她的双眼。
于是谢竟根本没有来得及与她视线交汇,他望见她葱绿色的斗篷,愣了一瞬,又面不改色地把头叩下去。他已经完全失却时间概念,血沿着眉睫滴落,凝固,在面前的砖石上留下一片痕迹。
直到第三日的傍晚,报丧的云板哀哀响过了四声,才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贞祐十七年腊月,皇帝因病崩逝,临终前仅有内监钟兆与太傅张延在侧。
张太傅走出神龙殿时一并带出来天子遗诏,传帝祚于嫡子陆令章,而对于因涉私藏国玺而获罪的陈郡谢氏废昭王妃谢竟因诞育世子有功,以丹书铁券荫蔽免其一死,余者按宗支远近,各论其罪。
而罪魁祸首谢翊及其家眷,即刻押往朱雀桥下,由昭王亲为监官,“斩立决”。
百官素服,云集在公车门下,唯唯空出来当中一片地方,留给那侥幸免死、形迹狼狈的“废昭王妃”。
钟兆拖长声调宣读着遗诏,陆令从在人群最前端,接了旨,转身大步流星往宫门外走去,正堪堪与谢竟错身而过。
他左手拿着圣旨,右手按着剑柄,经谢竟身畔的时间不过一须臾,谢竟却骤然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剑端,拼命地扯往自己的方向。
那一瞬间陆令从几乎以为他要夺剑自刎,本能地死死抵住剑鞘,不让他得手。
谢竟的眉眼藏在血与雨的狼藉后,与陆令从不过是伸手可触、咫尺之间,然而细密雨幕已胜过最坚固的屏障,隔花人远天涯近。
“放手,”陆令从目不斜视,“还是你想借这把剑求死?”
下一刻他听到谢竟轻道:“殿下。”
混杂在雨声中,险些就要传不进陆令从耳里。他的心倏然一抽,像被一只手伸进胸腔里来狠狠搅动,难以自控地转过脸去看向谢竟。
那是他在梦中都能描摹出的脸,他连让这张脸沾一丝灰、蒙一缕尘都不舍得,可这种熟稔,这种爱重,如今只赋予了他分辨出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的能力。
陆令从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见过谢竟“哭”。
骄矜风雅的举止全都没有了,谢竟只是竭力摇晃着陆令从的佩剑,像牢牢攫住一根救命稻草,断续含混道:“求殿下念在十年夫妻恩情,念在我生儿育女勤谨侍奉的份上救救谢家,救救我父兄,我甘愿肝脑涂地以死报答,只求殿下留我父兄性命!”
陆令从略微倾身,抬起右手,捧住谢竟的脸庞。
谢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喃喃道:“……子奉,求求你,子奉哥哥……”
陆令从极小心、极疼惜地拿拇指为他抹去颊边的痕迹,开口,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度:
“我这便要往朱雀桥去,捎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