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从王俶的书房出来,正与他次子王奚擦肩而过,对方一身戾气,连看也没看谢竟一眼,进屋片刻就传出他与王俶的争执声,谢竟没兴趣去多听,但左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字“钱”。
他轻车熟路绕到后院,在暖阁里找到准备为他换剔骨弦的崔淑世,道:“我刚听到王相与二公子吵起来了。”
崔淑世眼也不抬:“从遭灾起浙东田产减收,佃户交的租子少了,为着几房里分赃分不均,又都在抢上头拨下的赈款,数月里吵了总有几十架。”
谢竟如今出入相府十分频繁,又得王俶器重,渐渐那些最初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王家仆从们也略有松动,这会儿他和崔淑世倒也得空私下说几句闲话。
“王老二一个月也不进我屋里一回的,前儿倒有脸跑过来问崔家在州县上的地皮得了多少贴补,叫我一巴掌扇出去了。”
谢竟愕然望了她一眼,崔淑世嗤笑道:“王妃这是少见多怪了。早些年闹将起来都是互相扇的,这几年他爹做事少不了我打点,才收敛些,少来烦我。”
每回换过剔骨弦,谢竟总要靠在榻上喘息半晌,将痛出的一身汗晾干才能缓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崔淑世腕上那个红点,问:“夫人也是自己给自己换么?”
“我就靠狠下心来学这一手,才换得王俶另眼相看。”崔淑世把匣子收拾起来,转脸瞥到谢竟的苍白脸色,倒了盏茶给他。
谢竟一想也是,崔淑世在王家的地位颠覆性上升是由于王俶的器重,对他来说,一位老辣干练、精明肚肠的助手,比不讨次子喜欢的媳妇有用多了。只不知若这份器重来得稍早些,阿篁的童年是否也会不那么难捱。
他迟疑了一下,模糊了自己的措辞:“很多年前,阿篁那时也许七八岁?到王府来玩,跟我说……”
崔淑世却只是平声道:“说我恨她?”
谢竟一怔,没料到她会这样坦诚。
“我确实恨她,”崔淑世淡淡地陈说着,“有谁告诉你一个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有哪一条律令说一个母亲倘要恨她的孩子,就该下诏狱、受极刑?”
谢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个母亲会真心实意地憎恨自己的亲子,这是谢竟从来连想没想过的一件事。陆书青和陆书宁提供给他的情绪价值是在太饱满、太丰富了,他的眼睛里只要装了这一对儿女,别的就什么都再装不下了。
可是转念一想,貌合神离的母子他身边并非没有王氏对陆令章,实在也没有什么礼法纲常之外的温情。
崔淑世冷冷道:“夫子满口孝悌,圣贤书道貌岸然,‘慈母爱子,非为报也’,普天之下的人父人夫借这一套阔论,堂皇地把母亲锁在深闺里为孩子熬干心血,好自己一身清闲做甩手掌柜。”
谢竟隐约能体味到崔淑世“恨意”的来源在哪里。她并非因为阿篁不是一个嫡子而恨,也并非把自己在相府数年煎熬的辰光归咎于她。阿篁是受了她的父亲、她的祖辈的株连,是她父母那从头交恶至尾的关系、崔氏与王氏那不为外人所知的宿怨的牺牲品。
崔淑世只是平等地恨着这四面高墙围成的深邸内一切的人与物也许甚至包括她自己。
谢竟愣了神,崔淑世将他情态看在眼里,只轻描淡写地抹过话头:“王妃不必琢磨了,你在昭王府那个桃花源里过活了十年,哪里需要懂得这些?”
迥异的命运让他们永远无法就“母亲”这个身份达成共识。谢竟不敢再多言,只得转而谈起正事:
“昭王过几日会以安抚河洛封地的缘由离京北上,途径淮泗,将暗中与他昔年培植的那些势力通气,巩固关系,以供来年所用;长公主在雍州的战绩夫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不出意外,明年春当可如期凯旋返京。”
崔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