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无数次梦见爹娘被青面獠牙的疫鬼用刀枪剑戟押着,说不回来了,以后让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能淘气。
她又时常抽泣着哭醒了,怕吵醒阿婆,只能将脸埋进枕头里哭。
此时,不少人已经开始下船了,走下船的医官与民间郎中个个都显得格外疲累和狼狈,不知是怎么的,岸上鼎沸的人声,眼见着这些身影,竟渐渐低了下去,只偶尔听得一两声压抑的啜泣。
去时何等意气风发的医官医娘、年轻学生们,如今大都瘦脱了形。好些人头发花白稀疏,胡乱挽个髻;即便是年轻人,后颈也刺眼地露着一片白发。还有几个人胡子拉碴,粗布衣裳皱得像腌菜,一条腿竟无力地拖在地上,全靠同伴搀着才能行走。
茉莉一个接一个,看了又看,只看见一张张风尘仆仆、黝黑干瘦的脸,都像,又都不像。前头好几艘船的人都下空了,还是没见着爹娘。
她有点想哭了,孟员外似乎感受到她愈发紧绷的身子,轻轻安慰道:“只怕在后头呢,莫急莫急。”
姚如意也踮着脚心急得很,终于等到第六艘船了,她好似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又好似不太像,想嚷出来时便又咽了回去,她眯着眼使劲瞅,又拽拽旁边的俞婶子:“婶子,你看……那像是尤家嫂子么?”
“哪儿……哪……”俞婶子也拿眼搜寻着,看到如意用手远远指着的,那一对正相互搀扶走下舢板的年轻夫妇,顿时一愣。
又瘦又黑的夫妻两个,都是面皮焦黄、眼窝深陷,尤嫂子几缕白发从包头的蓝布巾里钻出来。她手里紧紧攥包袱和医箱,腰背倒还直着。尤医官比她更瘦,半旧的直裰像挂在根竹竿上似的,胡子不得空修剪,乱七八糟地夹着好些白须,脸上刻满了疲惫的皱纹。只有那双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依旧还有着医者的沉静明亮。
“是!是他们!”
俞婶子确信了,几乎跳起来,挥手高喊,“青琅!青琅!尤医正!这儿!我们在这儿呢!”
茉莉立刻闻声转过脸去,在人群中遥遥看清父母的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孩子根本没法再忍受,向着他们的方向张开手臂,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孟员外见了,趁着厢军不注意,驮着茉莉便冲进了人群里。
尤嫂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与尤医官茫然地在来来往往、拥挤不堪的人群里站住了,也正四下张望。
孟员外已经大喊着,左突右挤地直冲了过去。
待看清扑到眼前的人影,尤嫂子干裂起皮的嘴唇不由哆嗦了起来,也赶忙张开瘦了不少的双臂,一把将冲着她就要从孟员外肩头直扑下来的女儿死死搂进怀里。
熟悉的怀抱令茉莉已经哭得更为厉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在她心中积攒了半年的念想、担忧、惊怕,全都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梦里都是骗人的,没死呢,都好好的呢。
爹娘终于回来了。
第69章 从此,便不再去想了。
尤嫂子等人回来是夹巷里一桩大喜事, 合该庆贺庆贺,但两夫妻的形容委实太凄惨, 接到人回去的路上,俞婶子摸了一把尤嫂子本来就细瘦的臂膀,摸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只觉着就摸到一层薄薄皮贴着骨头。
不论是街坊们想摆酒洗尘,还是朝廷的宴饮恩赏,在见过回来的人后,都贴心地将这些暂且推后, 先教众人好生将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