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星如点点头,他眉眼间已经不似年轻时那么爱憎分明,是一种掺杂了疲惫、无畏、终于尘埃落定的平静。他沉默了片刻,问,是怎么抓到的。
熟人扯了扯嘴角,牵起一片皱纹堆在眼尾、颧弓早年在火线上奔波,老得快。原本他也只比奉星如稍长几岁,现在却显出饱受沧桑的老相。但提起这事,他口气松快,毕竟料理了一桩横亘他们心头多年的沉疴:“你们分队撤编以后,转给089接手。老韦追了四年,终于在弄瓦抓到他他妈的这鳖孙,算上你们6年,加上之前国安和公安那么多年的追查埋伏布线,多少年了!”
“加拉德呢?”
“下一步的计划,昂登死定了,加拉德没了左膀右臂,也撑不了多久。慢慢耗吧。”
奉星如喟叹一声,他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舷窗倒映他的侧脸,奉星如手指扣着小桌板,无意识地用力到关节青白。已经不用老友再交代什么东西昂登的资料他看了不下千百遍,对他的人生恐怕比他本人还烂熟。
军火贩,极端分子,世界毒枭赌客骈客洗钱佬叛逃政要最喜欢的合作商,信奉什么该死的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他和拉加德组建了反政权武装基地“乌托邦”,乌托邦的每一片砖瓦上都残存受害亡灵的哀歌,沾满来自地狱的累累血痕。
这些是于全人类而言的罪恶,落到奉星如自己昂登之于他,还有更隐秘的意义。
奉星如闭上了眼。他脸色青白,额角有些虚浮的汗珠,空姐路过,低声唤了唤他,旋即给他带来了热水和毛毯。
奉星如其实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只是陷入回忆,而他的回忆不太温馨:铁窗内面黄肌瘦的男人,男人贴着玻璃一寸寸挪动的颤抖的手;还有砰、砰惊天动地的声响,男人凄厉也激烈地抗拒,他爆凸的眼球布满血丝,面容相当恐怖:“我没有提供名单,没有跟昂登里通外敌别动我儿子,别动我儿子!!”
“星星,你相不相信,爸爸从来没有背叛国家。”
“星星是男子汉啦,爸爸以后不能陪你了,你要长大,保护妈妈,知道吗?”
“星星”
“我不会因为昂登曾经救我一命,就出卖组织,背叛正义。”
男人五官原本优柔文秀,只是瘦脱了相,才犀利瘆人。窗外投下日光,他说话时神情便显得罕见的冷漠和刚硬。奉星如恍然惊醒,他睁开眼,冷汗从额际滑落。
有人背着手等候,他站在走廊尽头,半边身子逆着光,身形发福了,有些佝偻。奉星如脚步停下了,他埋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上前,加重了脚步声。
“郑团。”
那人遥遥回头,白衬衫黑夹克,普通的中年干部打扮。他没有穿军装,肩膀便有些塌落,但他的手压上奉星如的肩头时,依然十分坚实有力:“去吧,想问什么就问。”
守卫的战士拉开重重防爆门,奉星如眼底的悲怆没有掩饰得完全,因此当他坐下,探视玻璃后的人竟笑了,甚至有些快意:
“你现在的表情,跟奉韶镧来看我的时候一模一样。”
奉星如这才正视他,“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父亲。”
对面的男人已经老了,头发里掺杂灰白,因为肤色黝黑,更显得衰败。他鼻梁细高,眉弓略凸,眉骨之下的眼窝极其深邃,两只眼珠盯着奉星如的时候,便总透着森冷诡谲的邪异不似国人温和俊秀的立体,他的眉眼陷得锐利深刻,线条分明,连睫毛都根根清晰,说不好是拉美还是菲律宾印尼南洋一带的混血,总之是广西边境外东南亚多见的一种面相。
他肤色黄黑,牙齿就显得白这种时候,亏他还能笑出来,他不仅笑,而且大笑,“奉韶镧要是知道我死之前还有他的儿子来送,他一定后悔当初拼命保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