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庵里洗地的小厮“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异曲同工,但妙玉的洁癖并不意味着她那冰冷的外部形态所包裹的内心里没有与人为善甚至舍己为人的热情,惜春却是将生命萎缩于自保的层次,是彻里彻外的冷狠。
尤氏按说算得是一个宽厚随和通情达理的妇人脂砚斋在第七十五回批语里指出,她的缺点只是“过于从夫”,其实她“心术慈厚宽顺,竟可出于阿凤之上”她一方面责备入画不该私下传送,使得“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一方面希望惜春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留下入画照常过日子。没想到惜春竟然决定以抄检大观园为契机,宣布与宁国府一刀两断:“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先还竭力劝解,没想到她说出更惊心动魄的话来:“……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好了,不管你们去。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两人越说越麻花满拧,尤氏说惜春:“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惜春就干脆把话说到最绝处:“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见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于是在忍无可忍中,也就带着入画拔腿走掉。
以往绝大多数读者,对惜春所说的“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以及尤氏“怕说这些话”的心病,理解成类似柳湘莲在宝玉面前发的议论:“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恐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这样的理解当然并没有错,宁国府的秽闻糗事确实很多,惜春听了难以为情,尤氏知道恶声播于外更觉得堵心。但我个人的看法是,惜春所焦虑和尤氏所避忌的,其实是更隐蔽也更险恶的风声。请注意惜春所强调的是“近日我每每风闻”,倘若单是那些男男女女的秽闻糗事,早在元妃省亲前,惜春还很小的时候,焦大醉骂“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多少人听见了,还等得到“近日”才传进惜春的耳朵吗?惜春决意杜绝宁国府,说到底,还是她早就预感到秦可卿的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曹雪芹把她设计成和秦可卿一样,对贾家经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瞬息繁华,将在从元妃省亲算起的三个春天过去后,在四春里陨灭,具有先知先觉的意识,秦可卿在给凤姐的托梦里公开了“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可怕预言,那么,惜春在与嫂子尤氏的这番对话里,实际上也表述出了她“勘破三春景不长”的“了悟”,只不过她表达得比较含蓄罢了。在场的其他人可能始终没听懂,尤氏最后是听懂了。惜春说“你们有事别累我”,“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说贾珍有秽行,声播于外,尤氏并无这方面的恶名声,怎么叫“你们有事别累我”?而且,惜春那时虽然已经略大,谁会去在男女关系一类事情上污她清白呢?惜春究竟怕什么事情连累到她呢?尤氏怎么会听到最后“心中羞恼激射”呢?倘若只是秽行丑态的风言风语,尤氏不当如此,第七十五回,那已经是尤氏跟惜春分崩离析之后,尤氏从荣国府回到宁国府,还悄悄地隔窗窥听了贾珍、邢大舅等一群狐朋狗友的秽言丑语,对此她的反应是也只能随他们去,并没有“羞恼激射”。
因此,惜春既然说“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议论”,就必须到“近日”里去找依据。那么,“近日”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特别的事情,招致府里上下议论纷纷呢?在紧接着的下一回即第七十五回开头,曹雪芹就交代出,政局发生了变化,江南甄家被皇帝治罪查抄,这件事已经上了“邸报”一种在贵族官员中普遍散发的皇家公告就是说这已经不是多大的秘密,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