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圣训,不仅发挥了一番关于绘画的高论,还在具体的画具、原料、辅助器材方面开列出了长长的单子;凤姐作为管家,也腾出工夫先到府里仓库寻出许多工具原料,欠缺的又安排人拿着银子到外面去购买齐全,并且宝玉又宣称将代为去向两位会画画的清客相公一位詹光字子亮的擅画工细楼台,一位程日兴画仕女美人是绝技咨询,后来更找出了当年建造省亲别墅的图纸,让人先矾了绢,在上头起了稿子,拿来作为艺术创作的基础,真是诸事具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惜春本人,但这东风却懒懒迟迟,总未见其劲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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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算得是一位有相当学识和艺术鉴赏力的贵族妇女,她的“文艺思想”也并不保守,她在正经的“表演艺术家”(说书的“女先儿”)面前,能够“破陈腐旧套”,按说她布置惜春绘制《大观园行乐图》,即使算不上是“内行领导内行”,起码不能算是“外行领导内行”的“瞎指挥”。
贾母的审美情趣确实属于上乘。雪天在大观园里优游,“一看四面,粉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她就问身边的人:“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这样好。”在这之前,她已经视察过惜春的住处,“进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儿画的在那里。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惜春提出的客观困难,在越来越冷的严冬是无法克服的,贾母作为其“创作任务”的命令者,却丝毫不考虑创作者的难处,只嫌惜春“托懒”,宣布“年下就要”,而且,在看到宝琴、小螺雪坡抱梅的“镜头”后,更再命令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只得应了。
惜春毕竟还缺乏“艺术家的脾气”。我们都应该记得,贾府里是有真正的艺术家的,那就是龄官。龄官是贾府为准备元妃省亲,专门派贾蔷往姑苏买来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元妃省亲,她们“红楼十二官”果然派上了用场:“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的情状……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那时候京剧还没有产生,演员的行当究竟怎么划分,我们很难搞清楚,一位“红迷”朋友跟我讨论时说,反正龄官唱的是旦角,按说《游园》《惊梦》和《相约》《相骂》都是旦角戏,又没让她反串,她怎么能以“非本角之戏”拒演呢?而且元妃省亲是何等严肃庄重的场合,她非唱《相骂》,从戏名上也犯忌讳啊!但曹雪芹就写出了这么一位优伶,她以全部的人格尊严,捍卫自己艺术创作的绝对自由,当然,她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抗上”,她没有丝毫政治上的诉求,她就是“为艺术而艺术”,她执意不按“行政命令”而作,到头来“命令者”也“只得依他”,而她也就在“本角之戏”中大放光彩。结果呢,“元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又给了许多赏赐。
“上细画楼台”,还要画许多行乐的人物,更要把指定的雪中折梅美人“照样一笔别错”地“快快添上”,这是惜春的“本角之戏”吗?当然不是,但惜春却无法“拒演”,这是惜春的悲苦之处。她唯一的对策,也就是“托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