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时空之中。“文革”后期参与甚至主持洪广思的写作,特别是评红文章的写作,对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来说,应视为一桩平常的事。至今对之引以为荣,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因此觉得自己就成了权威,成了唯一不二的内行,容不下不同的观点,那就不好了。

认为《红楼梦》是一部表现封建社会阶级斗争的书,在具体阐释这一观点时,把书里的丫头们说成女奴,把书里许多情节解释为女奴对奴隶主的抗争,我以为是值得尊重的观点,但是,这不应该是终结性的具有法定裁判性质的观点。如何理解《红楼梦》,是应该允许从多种角度,以多种方法,去加以探讨的一个纯学术问题。正是伟大领袖鲜明地提出,文学艺术,学术问题,要实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这是他思想的精华。

改革开放以后,我逐渐学会用一种摒除了简单化倾向的立体思维,来认知世界。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剥削与压迫,西方国家自身有很多问题,不公正的现象就是在我们身边也大量存在着。所有这些与我们理想相悖的客观存在都应该通过不懈的努力,去耐心地加以解决,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人们应该在和平渐进中提升这个世界。

把自己的思路理顺以后,我就更能理解,为什么直到今天,中国大陆还有相当一部分普通人,把生活空间的大转移视为能使自己过上好日子的一种契机。自己或者年纪大了,转移不了了,就拼力把孩子转移过去,不能正式移民,就先取得临时居留的签证先过去再说,在那边滞留不归,“黑下来”,再争取某个机会,转为合法居留;实在连临时签证也拿不下来,就不惜东借西凑,交钱给蛇头,冒险进行偷渡。同样是中国地区,香港、澳门、台湾的居民,现在很少有偷渡到外国的案例,一般西方国家,对那些地区的进入者,进海关时放行得就比较痛快,而对持中国大陆护照的一般人士,态度上就严格得多。

我是一个定居北京的中国人。我热爱自己生活的土地。我没有移居国外的想法。但是我理解我的一些同胞的空间选择。

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国力增强的速度令全球瞩目。崛起的巨人,这是许多西方评论家包括政坛要人对当下中国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中国的社会生活的进步性变化也表现在更多的方面,希望的曙光确实在闪烁。平心而论,希图移居到外面以改变自己生活质量的中国人,应该是在逐步减少,但仍然存在着数量不小的,热衷于外移的中国普通人,这也是鲜活的事实。我想表达的,是这样一个意思,就是既然还有很不少的普通中国人在采取转移生存空间的方式,去谋求自己的幸福,那就说明,除了对社会空间的政治性评价以外,一般人更多关注的,却是那空间的另外属性,比如,所能提供给个体生命的自由发展、公平竞争的可能性,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这样再来读《红楼梦》,来讨论柳五儿向往进入怡红院,就简便得多了。贾府是一个封建主子剥削压迫奴隶的地方,这个总体性的、本质性的判断,不应推翻,确实如此。但是,贾府这个生活空间里,除了政治性因素外,还有别的许多因素,主奴间除了剥削被剥削的关系外,也还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其他方面的关系。

强调《红楼梦》是部主子压迫奴隶的书,可以从计算贾府里死了多少条奴才的命来说明,金钏投井,晴雯夭亡,还有高鹗在续书里写到的鸳鸯之死、司棋之死,当然还可以加上第十三回里交代的瑞珠触柱而亡等等,都是“血淋淋的活例证”。从这种角度来读《红楼梦》,非常值得尊重。

但是,细读《红楼梦》,就会感觉到,曹雪芹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把贾府的丫头们当做女奴来写的明确意识。在他的笔下,凡成为主子近身丫头的青春女性,她们既然同主子处在一个共同的富贵空间里,她们也就程度不同地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