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必焦躁,不必试图以爆破性的、一次性解决的、激进的方式,来改变世界。

我们所面对的种种社会阴暗,种种实际问题,实际上,最深处,都是人性的诡谲。我们活着,必须直面人性,不仅要直面人性的光亮与善良,更要直面人性的阴暗与诡谲。

我认为,曹雪芹他写这些人物,写金陵十二钗,很难说他一定是在歌颂谁批判谁,他写出了人生存的艰难。每一个人的性格跟别的人都不一样,像迎春和探春,反差多么大啊,但是,无所谓探春就对迎春就错,也不能说迎春就值得同情探春只值得叹息。

我对阿婵说,我很理解她的具体处境,以及她的处世策略。像她这样的中产阶层人士多起来以后,贷款所形成的社会链条关系,以及物质生活的优化,是社会生活的稳定剂,这样的人士很难再采取激进革命的方式来改变社会,因为那样的话,首先遭到毁灭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小康生活。迎春般的性格,以及迎春式的“我自己绝不坏,我也不故意纵容坏,但是坏的偏要坏,我也没有办法”的生活哲学,也就在这个中产阶层里获得了存活的空间。

但是,我们今天来读《红楼梦》,来研究迎春这个角色,除了承认这样的生命存在的某种合理性,也确实还需要从其悲剧命运里汲取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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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阿婵说,你虽然自比迎春,但是,迎春在出嫁以前,她内心里,没有什么挣扎,而你呢,尽管采取了迎春式的生存方式,内心里却时时泛出苦涩。所以,迎春懦弱而并不忧郁,你呢,却在孤力无援的感觉中,常以自责而痛苦。阿婵承认,是这样一种情况。

曹雪芹写迎春,以拨动纷乱如麻的算盘象征她的不幸,那就是她始终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任凭命运的巨手随意拨弄她脆弱的生命。第二十二回,大家作灯谜诗,她那首的谜底就是算盘。第三十七回结海棠诗社,她和惜春诗才逊色,自身也没多大的诗兴,众人明知,也就给她和惜春各戴一顶高帽,算是副社长,迎春负责限韵。当时大家要咏白海棠花,不是木本的海棠树的那个海棠,是栽在花盆里的草本海棠花大家让迎春限韵,她就说:“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后来,她果然以拈阄的方式,也就是一切托付给随机性、偶然性,先从书架上随便抽一本书,随手一揭,是一首七律,于是就确定大家写七律;再让一个小丫头随口说一个字,那丫头正倚门而立,说了个“门”,这就选定了“十三元”的韵,再让小丫头从韵牌匣子“十三元”那一屉里,随手抽出四块,是“盆”、“魂”、“痕”、“昏”四块,于是,她的限韵任务,就完成了。

曹雪芹的《红楼梦》,几乎是使用每一个细节,每一次人物的话语,来无休止地象征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脂砚斋在批语里多次告诉读者,“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是曹雪芹最擅长的技巧。有的当代读者不习惯这一叙述策略,当我指出这一点,并一再举例时,就总是疑惑:是吗?可能吗?那曹雪芹写得累不累啊?您让我这么去读,我累不累啊?您怕累,您可以不这么去读,但是,我越研究,就越相信,那就是曹雪芹呕心沥血所在,也是他慨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原由。他写下的这个文本不是那种直露的文本,或者是仅仅有些个含蓄之处而已,他就是埋伏下了无数的玄机,要我们去一一破解,深入内里,去进入“解味”的境界。

爱尔兰的那位乔伊斯,他的那部《尤利西斯》,据介绍,就是大象征套着小象征,每章一个隐喻,合起来则又是一个大隐喻;句子表面一层意思,内里却又暗含一层甚至数层意思。可惜我不懂英文,只好读中文译本,译本当然大失原味,却也能模模糊糊意会到原作的玄妙,很是佩服。不少读者都说,看人家乔伊斯,还有美国的那个福克纳,嗬,那文本多了不起啊!读起来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