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钻牛角尖,这不是好事。”老师在临走前这么告诫我,她半感慨半叹息似的说,“可说实在的,谁会逃离得了自我思想的窠臼呢。”

“这对我而言也算是件好事了,只是贬官而已,不是直接处死啊。”她喃喃自语似的说,语气里带着侥幸,也带着她自己没有察觉到的一丝追忆:“只是贬官而已,像张枫桥那样的,不也还是抄家灭族了。”

“哈,真是令人怀念啊。”她笑起来,眼睛里的人是我,也似乎不是我,“好了,别那样自责,急流勇退也是一种智慧,我还不想被抄家呢。”

“就算你没办法继续推行你的政见和理想了?”

“这不是还有夏严吗?”她轻松地说:“这种事情是接力棒,一代传一代的。他早就看不惯我了,但是他不会对张枫桥和宋廉有什么意见,更何况他需要这项国策。”

她又撇了撇嘴:“如果宋廉没有死就好了,这首辅位置落到他身上才算是正好。”

那你不怕死吗?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会被夏严斩草除根吗?

我估计她想过。

她只是不怕而已。

她走那天是冬天,那天是腊月初六,她要去曲江县她说她的故乡也在那。

“刚好回去过年,不知父老乡亲可还记得我。”

那天很冷,就我一个人去送她。送到十里之外。

“好了,回去吧。”她牵着白马的缰绳,“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说这很难办吧,但是我会努力的,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她就骑上了那匹白马,策马扬鞭,意气风发,就像话本里面红缨烈烈鲜衣怒马的女将军,她去的不是南方那京城看不见的曲江,她奔赴的是只有她看见的战场。

外物似乎早已经无法影响她。她红色的披风顺着掠过的风呼呼作响,仿佛能够焚烧一切的火焰,而她从不曾熄灭。

慕若昭死在文德朝二十八年。

官方说她是病死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这种事情谁会说得清楚呢。以往这种事情只有当事人知道,现在当事人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了。

修道的皇帝这下消息灵通了,火速追封了太傅,礼部那边拟定了谥号,皇帝最后给这位持之以恒推广新法的臣子选了文襄这个谥号。我觉得皇帝是了解她的,这个谥号很适合她。

或者说,皇帝实际上比我想的更要了解他的朝堂。

她就葬在曲江了。我觉得也不错,我估计她其实也没有很喜欢京城这个地方。她还是不要回来了,自由的曲江很适合她。

但是这件事总得有人付出代价。

大家都很清楚下一个矛头会指向谁了。

大家都很期待夏严会在这个位置上面坐多久。

第十一章

我后来去了一趟宋府。

宋家的小厮没让我见任何人,他直接把我领去宋式玉院子的书房。

书房开着窗,但是没什么太阳,天空黑云压城,一片风雨欲来。宋式玉点了灯写奏折,看到我,他把笔一放,打量了我片刻。

我抬了眼睛看他:“你看着不像过得很好。”

宋式玉皮笑肉不笑地反唇相讥:“你也不赖。”

他比我赴任前更成熟了,我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变化。朝堂是个大染缸,宋式玉像是泡了很久,然后以一种泡发了姿态呈现在我面前。他的疲惫和威严都与日俱增,像是磨好的长刀。

至于我,我是那种泡了一半的,留在我身上的只有长久的疲惫。

“刚刚好,我还要问你点问题。”我坐在他对面,就像受审者和审问者,但是他好像更像是那个审问的人。我问他问题,像是在面对一个不愿意相信的难堪事实。